分道
分道
这一夜对俞相无来说不算太漫长。
她和衣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双眼睁着,视线牢牢黏住一个角落,思绪却在黑暗无声的室内漫游着。其实她什么也没想。不太灵光的耳中只有自己模模糊糊的呼吸声,她不知听了多久,忽觉有些气闷。
于是摸到窗边,推开了窗。
夜很暗。
她注意到对面的房屋下有黑影在摇动,应该是店家挂的纸灯笼。远处,清脆的打更声传来。
又过了一会儿,一道人影从街巷的拐角处晃了出来。看走路姿势,她便知是花角。花角走得很悠闲,衣角在夜风中卷起,衬得他自在又潇洒,周身散发的悦意仿佛能撬开瞎子看不见的眼。
接着,花角在底下琢磨了片刻,找准位置,飞身上二楼。大概是乐极生悲,他翻窗时不知磕到了哪儿,在夜中相当突兀地“哎哟”了一声,发出一声响,“哐啷”栽进屋子里。
俞相无不甚清楚地听他在隔壁厢房折腾许久,最后也归于寂静。她靠在窗边,好像下一个擡眼,天就已吐白。
稀薄的睡意终于侵袭了她。
她回到榻上,刚闭上眼,就被拉进了昏沉的梦境里。
还是那片茫茫的白雾、婉转柔和的水声。
她依旧在那块天然的巨石上坐着。
俞锋平照样举刀沉浸,待练得酣畅淋漓后,扛着刀朝她奔来,“闺女走,抓鱼去!”
俞相无被他扯着走:“抓什么,又吃不上。”
俞锋平大大咧咧地笑:“找点儿事做,你在石头上发什么呆呢?”
俞相无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她爹整个人拽下河中。
这河水微微的凉,一瞬间便从头到脚将她裹挟住。俞相无胸腔处炸开眩晕的窒息感,挣扎了一下,如同上回梦中一般,又让人架着咯吱窝抱了起来。
还是那只灵光流动的眼睛。
现下俞相无看清了此人的全脸,是个男人,清秀得有些女气,一只灰眸黯淡地镶嵌在眼眶里,另一只眼笑意温和,把她抱在手臂上颠了颠:“小姐又逃学来捉鱼!”
他语气里虽然带着不赞同,空出来的手还是把湿淋淋的鱼篓拎了起来。
俞相无竟听见稚嫩的童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最后一次!明天我一定好好上学堂。”抱着她的人笑开,故作惊讶:“真的吗?盟主一诺千金,从未有许诺下却没办成的事,小姐要以他为榜样?”
意识在梦中旁听的俞相无发出一声笑。
她爹对外一诺千金,对着她,那就是父女俩一个德行。一个每回都嚷嚷下次认真上学练刀,一个痛定思痛要心无旁骛教闺女“梦寒刀”,真到了“下回”,便是大的拎着小的一块儿去捞鱼。
虽然她这么想,梦里的幼童还是欢快应道:“嗯!爹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明天,我也一定好好练刀!”
她被此人抱着走,梦中的景象细致到仿佛落进现实里。他们从傍在芦苇丛的溪边一路往繁华的街市,然后是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间,恢弘大气的正门,其上匾额“星凉都”。
从正门入,府内亭台楼阁、假山花树,美轮美奂。府中各处都有或背刀剑,或持旁的什么兵器的侠客,见到她纷纷含笑叫“痴痴啊,怎么不在学堂里”。
有一列身着仆从服饰的丫鬟捧着托盘请示。“俞相无”探出身子揭开第一个托盘上的红布,是一枚和田玉制的剑穗,三个雕刻不同的玉环相扣着。
“这个真漂亮。”
抱着她的人应了一声:“嗯,葬剑山的人给盟主送了生辰礼,这是准备的回礼。”
再往后,“俞相无”被抱着在府中穿梭,进了一件亮堂的屋子,四面的窗敞着,风疏疏朗朗地吹进来,屋中摆着绣架,上面绣着一朵缥缈的银白。
一只带着肉感的小萝卜手指过去:“这个又是什么?”
有声音回她:“盟主想遣散星凉都,改成单独一派的‘梦寒刀’,是我为新派绣的旗帜。”
“俞相无”扑腾着要去摸,一个没站稳,连着绣架翻到在地,发出巨大的响声。
“嘭——”
俞相无从梦中惊醒。
她坐起身,厢房的门正被人不轻不重地敲响:“痴痴,起了吗?能听见吗?”
俞相无揉了揉还没罢工的耳朵,看向敞开的窗,外头是大亮的天光。
她朝外面喊了一声,花角回道:“好,我先下去。”
俞相无随身东西不多,收在一个包袱里后,便揽在身上下楼洗漱。
清晨的客栈还没客人光临,唯有梅掌柜和两个伙计在忙碌,小花正伏在柜台上打哈欠。见俞相无背着包袱下来,她睡意飘走了大半,跳起来叫道:“俞姐姐,你要走了吗?”
花角匆匆付了两碗粥、馒头和一碟小菜的钱,俞相无应过小花,和他一起草草用完。
小花眼巴巴地靠在柜台上看着她:“俞姐姐,你以后还会来找我吗?”
俞相无犹豫片刻,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不知道。少吃点糖,我走了。”
小花仰着头:“我没吃,都攒起来了!”
她看着俞相无走出去又绕回来,从腰间取下一条凌厉的“银蛇”,盘好了放在柜台上,交代道:“小花,这个是要给秋、你秋大哥的。”
“你帮我告诉他一声——别去碰,小心划伤手。”
小花乖乖放下了好奇的手,连连答应。
俞相无便不再回头,出了鸿福客栈,和花角策马离去。
就在他们策马声刚消失,秋径满眼乌青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