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记忆
校庆日的阳光透过百年梧桐的枝叶,在石板路上洒下细碎的光斑。段安站在母校的拱形校门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第二颗纽扣——这是他从车祸后就养成的习惯,医生说可能是某种创伤后应激反应。
纽扣表面有些细微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品反复刮擦过。段安低头看了看,突然发现这颗纽扣和其他几颗不太一样——质地更厚,边缘更光滑,像是后来替换过的。他的指尖在纽扣边缘徘徊,恍惚间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段学长!"戴着红袖标的学生会女生小跑过来,胸前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校友座谈会还有二十分钟开始,我先带您去休息室吧?"
段安点点头,跟着女生穿过林荫道。初夏的风裹挟着青草气息,操场方向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场景微妙地重叠着。他的太阳xue突然刺痛起来,眼前闪过几个零碎画面:黄昏的琴房、沾血的银色物件、夜半的口琴声...
"学长?您脸色不太好..."女生担忧地停下脚步,手里捧着的签到本边缘被捏出了褶皱。
"没事。"段安摆摆手,视线却被梧桐树下的某个身影钉住了。
二十米外的绿荫里,一个穿藏青色衬衫的男人正弯腰系鞋带。挺拔的肩背线条,低头时后颈露出的那一小块皮肤,还有系鞋带时左手习惯性绕两圈的细节——这些画面像一柄钝刀,缓慢地撬开段安记忆的裂缝。
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那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系好鞋带直起身,藏青色衬衫被风轻轻掀起一角,露出腰间若隐若现的银色物件。段安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仿佛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是..."段安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女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嗯?哦,那是今天来拍宣传片的校友"她翻了翻手中的资料册,"比您晚一届届,现在在市公安局工作。"
段安低下头,轻轻喃了一句:"不是他。"
但"他"是谁?
这个疑问像一根刺,突然扎进段安混沌的记忆里。他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梧桐树干。树皮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某个雨夜,他曾经也是这样扶着树干呕吐,有人在他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
"学长,您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务室?"女生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
段安摇摇头,已经迈开脚步,走向另一个方向。落叶在脚下发出脆响,惊动了树梢的麻雀。突然一阵淡淡的薄荷味的清香包裹住他,一个身着藏青色衬衫的人与他擦肩而过,只是一个侧影,但段安看清了那人指间转笔的动作——铅笔在修长的指节间翻飞,转三圈后轻轻一挑,再稳稳接住。
这个画面像闪电劈开迷雾。段安突然想起高三晚自习,后排总有人这样转笔,转得他心烦意乱。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转身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沈..."
名字卡在喉咙里。
就是他。
穿藏青色衬衫的人已经走进教学楼,玻璃门晃了晃,倒映出段安怔忡的脸。
"学长?座谈会要开始了。"学妹小心翼翼提醒,手里的文件夹边缘已经被捏得变形。
段安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有片梧桐叶飘落在肩头,他伸手拂去时,发现自己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痕,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银光。
"请问..."段安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学校里有没有...姓沈的校友?"
女生歪着头想了想:"姓沈的...啊!您是说沈谦学长吗?"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禁毒英雄啊!去年校庆刚立了纪念雕像,就在图书馆前面。学长要去看看吗?"
段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图书馆、雕像、禁毒英雄...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碰撞,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他机械地点点头,跟着女生转向图书馆方向。
绕过喷水池,一座青铜雕像赫然映入眼帘。年轻警官半身像,眉目坚毅,嘴角却带着温和的笑意。底座上刻着"禁毒英雄沈谦校友"几个大字,下方还有生卒年月。
段安站在雕像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个人的面容如此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他伸手触碰青铜铸造的脸庞,冰冷的金属质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沈学长是去年牺牲的,"女生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听说卧底行动暴露了...啊!"她突然捂住嘴,"对不起,我忘了您和沈学长是..."
"是什么?"段安猛地转头。
女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是同级啊,你们不是还一起演奏过好多原创歌曲吗?"她指着雕像底座侧面刻着的小字。
段安的视线落在那些小字上,耳边突然响起一段旋律。他不由自主地哼了出来:"若天空是你最后的归程,我会在起点等风再起时。"
段安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下脸颊。他擡手擦去,发现是眼泪。更奇怪的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哭。
"能带我去...琴房看看吗?"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旧琴房在教学楼顶层,推开门时,灰尘在阳光中飞舞。角落里的立式钢琴还在,琴盖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迹:"谦&安"。段安走过去,掀开琴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学长要弹一曲吗?"女生期待地问。
段安的手指落下,却弹出一段完全陌生的旋律。激烈、破碎、充满痛苦,和刚才哼唱的温柔民谣截然不同。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他的手指狠狠砸在琴键上,发出刺耳的不和谐音。
女生被吓了一跳,后退时撞到了身后的储物柜。柜门弹开,一堆旧乐谱滑落出来。段安弯腰去捡,发现最上面那张写着《纸鸢与线》的曲谱背面,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
"等我回来,就结婚吧。——谦"
字迹已经模糊,像是被水晕开过。段安盯着这行字,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从太阳xue炸开。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警服上的银色口琴挂件、深夜的电话铃声、太平间里苍白的脸...
"学长!学长!"女生惊慌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您的鼻子在流血!"
段安摸了一把,满手鲜红。血滴落在乐谱上,正好盖住了那个"谦"字。恍惚中,他看见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站在琴房门口,对他伸出手:"段安,回家了。"
"沈...谦?"段安试探着叫出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遥远的传说。
穿警服的人笑了,阳光透过他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段安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阳光。
"学长?您在和谁说话?"女生惊恐地看着他对着空气伸手。
段安回过神,发现琴房里只有他们两人。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没什么。"段安擦掉鼻血,把乐谱折好放进口袋,"我们走吧,座谈会要开始了。"
离开琴房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阳光透过窗户,在钢琴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像是有人刚刚在那里弹奏过。
座谈会结束后,段安婉拒了校友聚餐的邀请。他独自来到校门口的公交站,等车的间隙,一位老校工正在修剪梧桐树的枝叶。
"这棵树啊,活了一百多年了。"老校工见段安盯着梧桐看,主动搭话,"见过太多故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