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衔月
第193章衔月
姚疏和夫人孙瑞莲一路舟车劳顿,马车行至京师自家府门前,已是傍晚时分。
姚岑领着大家候在廊下迎接,月仙见天色已晚,担心自己若换上裙装,会引得二老彻夜担心,便暂且又寻出旧日的男子袍服穿着。
祖母大病愈后,虽然举止已经能够如常人一般,但腿脚仍不太爽利,尤其脚踝处难以发力,总觉脚底软绵绵的,因而有些害怕独自下地行走。于是在眉州老家时,又聘了名身材矫健有力气的女使,专程随侍在侧,扶着她老人家平日多多走动。
老夫人一向要强,经女使搀扶着活动了几日,便开始自己拄着拐杖在院中散步。如今回到家中,为稳妥起见,仍叫女使近身跟随,实则却极少有需要搭手的时候。
众人簇拥着两位长辈,有说有笑地进了正厅,姚岑偏头使个眼色,各式饭菜佳肴随即呈上圆桌。
姚家人用餐时甚少交谈,只由姚岑简单问了问菜式是否合口味。二老都不挑嘴,略一点头,席间再无旁人开口。
到底是长途奔波,祖父母用罢晚膳,精神已经有些不济,等小辈们一一上前问过安,便着侍女铺床熏香,早早就寝歇下。
次日一早,姚疏正坐在书房里,久违地沏上一壶徽州松萝,闲适地窝在窗根下,就着熹微的晨光读信。
忽而门扇轻轻开启,外头有个怯怯的声音,“祖父,月儿有些事情要讲给您。”
姚疏含笑应了,一面叫人进来,一面将手头的信纸归拢到一起,不经意间地一擡眼,对上那身女子装束,他的心头一颤,继而猛地沉了下去,“月儿,你可想好了?”
月仙赶紧过去解释,“祖父放心,月儿不是不做官了,而是从今往后,都以女子身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同僚面前。”
这倒稀奇,姚疏满腹疑虑,直到听她娓娓说完近日朝中种种事端,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皇上仁厚,既知咱们欺君在先,仍能不与姚家计较,实乃明君之相。”
说着,又凛了面色谆谆提点,“今后在衙门当差,既不要因为身为女子就束手束脚,也不能仗着皇上的宽宥无法无天,姚家世代忠正,务必鞠躬尽瘁,以报万岁深恩。”
她乖巧地点头应了,心里直犯难:刚才一股脑说的全都是朝堂政务,和皇上之间的私情又该怎么开口讲给祖父?
幸而姚疏率先想起了那道赐婚圣旨,却没想到才起了个头,话就被小孙女接了去。
她面色红润得过分,垂着眼,时不时又偷偷擡起来觑人,这是十成十的心虚。
“那道圣旨您就更不用担心了。”月仙试着让语气轻快一些,目光闪烁几下,最终抱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想法,鼓起勇气看向祖父眼底,“皇上把圣旨送给了我,说凭我自行处置。”
“而且……”讲到关窍,她还是难为情得厉害,右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手串上的玉珠,逼着自己讷讷地往下说:“我和皇上心意相通、两情相悦……所以我们已经说好了,要一直君臣相伴……”
姚疏微微怔愣,半晌也没思量明白,什么叫“一直君臣相伴”。
她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开,“我擅作主张地告诉皇上,我并不想嫁给他,我想一辈子都留在朝堂做官。如果他也对我有意,那我们也用不着大动干戈地成亲,索性就这样……就这样一直下去……”
“他同意了。”
月仙局促地掖着衣袖,以为祖父要责备自己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战战兢兢地等了许久,却最终等来一双苍老温暖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臂,像鼓励,更像赞许,“月儿做得很对。”
她错愕地擡起头。
姚疏和煦地叫她先坐下,斟了杯茶水给她,才欣慰地颔首浅笑,“祖父相信,凭月儿的本事,即使入宫为后,也定能说服皇上予你权柄,不论是同万岁一道批阅奏章,还是商议朝中的大小事务。”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告诫道:“这全都仗着皇上爱你、敬你、信你。一旦君心生变,万岁亦可将权柄收回。届时倘若一切倾覆,你人在深宫之中,我和你父亲纵然有心,也鞭长莫及、难以回护。我们、我们实在害怕啊……”
姚疏擡手抚上小孙女的鬓角,眼前一阵恍惚。
多久没见过月儿像个正经姑娘一样打扮了?
从嘉宁二十七年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他的月儿,明明打小就是顶顶漂亮的小姑娘,本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却无辜卷入天家阴谋,从此命运突兀转折,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甚至还不得不藏起自己的身份,扮做弟弟的模样行走于官场朝堂。
她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能扬眉吐气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可千万不能“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月仙不住地点头,眼眶悄然变得湿漉漉的,像被春雨无声浸润过。
换了旁的人家得知此事,只怕要高兴得眉飞色舞,不顾一切地攀上这伴君承恩的机缘。
唯有她的祖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能否真正从皇上手中分得权柄、是天子心意变换之后,她能否全身而退,能否依旧握紧手中的权力。
她哽咽道:“您说的话,孙女全都牢牢记在心上。哪怕我跟皇上情意再浓、再怎么要好,我也始终记得,能在朝堂有立足之地,凭的是才干和本事,将来哪怕我们的感情不如旧时,也仍然能够以此安身立命、养活自己,这才是我的底气。”
“若进宫做了后妃,哪怕仍有参议政务的机会,却少不得还要处理后宫诸多事宜。各类典礼仪式自然重要非凡,但在我看来,这功夫更该花在为百姓谋福祉的实事上头。”
她停顿一瞬,稍加平复,才收住了哭腔,“孙女只是担心,和皇上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块,会惹人非议,会让姚家蒙羞。”
姚疏爱怜地拍着她的后背帮忙顺气,瞧着她手忙脚乱抓起帕子拭泪的模样,夸张地拉长了声音,“我们月儿在朝堂上都能面不改色,怎么听了祖父几句话就被惹掉眼泪啦?这可怎么办好?祖父今后可要不敢再和你讲道理啦!”
月仙破涕为笑,“您真是的,净笑话我。”
嗔怪完,又挨过去抱着祖父的胳膊,撒娇道:“再等几个时辰,皇上大抵就该来问候您了,到时候您可千万不能生他的气呀,前日皇上和我说起来,担心得不得了呢!”
姚疏拿她没办法,哭笑不得地捋着胡子,“圣上又没提出要接你入宫,祖父如何能生他的气呢?”
不过么,到底人家是入了自己小孙女的眼,他做长辈的总是有点不痛快,哪怕对方是真龙天子,也免不了横挑鼻子竖挑眼,只是不便表露罢了。
再说天子又如何?
月儿的心意珍贵,即便面对天子,也没有轻而易举奉上的道理。
姚疏暗暗打定主意,待天子稍后登门,必当找准机会,给这位昔日的学生再上最后一课。定要他从今往后都深深铭记,自己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赢得了月儿的青睐。
月仙对此一无所知,见祖父并无责怪,又絮絮地帮着皇上说了几句俏皮话,哄得祖父大笑不止,随即高高兴兴地出去张罗迎驾的一应事宜。
皇上照旧轻装简行,今日干脆连季秋都没让跟来,手里拿着一册书,怀中揽着一卷画,再由戴春风捧了一只青白瓷的茶叶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姚疏有意再试试皇上的心思,因叫月仙先在堂后稍坐,他自个儿比手迎皇上入内,明知故问地同对方寒暄,“圣驾莅临,老臣不胜惶恐。”
语气虽然和蔼,却犹带一丝审问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