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第170章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季秋确实手下格外留情,将养半月后,月仙已经可以如常行走坐卧,又有张素元精心医治,身上半点伤痕也没留下。
每天歇在房中,无需操心朝政公务,倒正好腾出功夫,把先前来不及细览的书籍都翻找出来,煮一壶香茗,坐在窗根下慢悠悠地品。
五月天气热起来,偶尔也趁绿莺不注意,偷偷遣红鸾到街上去买碗冰酪回来,两人各执一勺分食。
月仙贪凉又怕凉,小口小口地含着冰水,红鸾警觉地竖着耳朵,压声催她,“姑娘快点,绿莺来了!”
于是赶紧又舀了好几勺,一股脑咽下肚,冷意直冲天灵盖,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红鸾也是直接抄起碗一口气喝完,小脸冻得皱成一团,手忙脚乱刚藏好了碗,绿莺就打了帘进来。
绿莺无暇留意主仆二人心虚的面色,只因眼下另有一桩麻烦事,“苗洞明苗大人前来探病,您打算如何推辞?”
月仙朝她递个安抚的眼神,“去请进来吧,这一回惩治薛敢,还是多亏有苗大人相助。”
当时在诏狱里,葛继宗神智不清,错把她当成段鸿声,反而无意中给了月仙启发。
但葛为富曾与段鸿声共事,想要骗过他的眼睛,势必要模仿得更像。
她可以去问问姚岑的。
但又怕惹小姑姑伤神,踌躇多时,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也曾是段鸿声的挚友。
登门诚恳求教,对方听罢来意,诧异地挑了挑眉毛,随即抿出一抹欣慰的笑,起身定定打量她片刻,忽而意味深长道:“小姚大人,其实你已然同他很像了。”
若论相貌,确实各有各的俊俏,但偏偏那股不惜自身的冲动、直言进谏的勇敢,令人不得不叹一句如出一辙。
“可这对你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相似的人总有相似的命运。是肯定,是赞许,更是预示着凶兆的谶语。
苗洞明确实记得许多关于段鸿声的旧事。
曾经翰林院里形影不离,动辄唇枪舌战,时至今日,他也能毫不费力地回忆起那人的神情、语气、还有那些细微的癖好习惯,比如偶尔冒出来的凌州口音。
倾囊相授,事无巨细,一点一点地,在另一个人身上,拼凑出记忆里的他。
去见葛为富之前,苗洞明给了她一柄折扇,纸面素扇,上头着浓墨题了一句词,没有落款,“学生为我寻来的,在建州的庙市上,卖家逢人便说,这是探花郎用过的扇子。”
月仙小心接过,去诏狱吓唬完葛为富,翌日便命家中仆人将折扇送还苗府。她拿不准苗洞明的喜好,便未来得及备礼答谢。
后来又因薛敢之事耽搁,拖到如今,竟让对方先一步登门探望,实在太过失礼。
起身将人迎至上座,苗洞明眼中惊讶一闪而过,随即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皇上待小姚大人,果然非同一般。”
她谦虚地坐在下首陪笑,“是万岁宽宏大量,高擡贵手,不愿与我计较。”
苗洞明似有感慨,“但愿今上之胸襟,能一直包容宽阔。先帝也曾是虚心纳谏的明君,可君心易变呐……”
他从袖中摸出折扇来,垂头端详,“否则雁鸣何至于落得那样凄凉的下场。”
月仙将薛葛二人的供词说给他,苗洞明听罢,难以置信地愣了片刻,而后颓然倒在椅背上,掩面叹息,“都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想调他回京,去找老邱打点了誊录官的名额,雁鸣或许还能在龙康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哪怕不得相见,总也好过丢了性命!”
万万没想到,千方百计想捞段鸿声回来的人,居然是苗洞明。
那么嘉宁二十四年,他和祖父到底又因何交恶?他们二人,难道不都是想尽办法要帮段鸿声吗?
她欲相问,苗洞明却讳莫如深,连连摇头,泪水潸然而下,“如若松溪得知此番因果,还愿意再与我对坐叙旧,小姚大人便等那时一道同来吧。”
话毕,他朝月仙一揖,道声多谢,“雁鸣之恨,我自诩日日不忘,却瞻前顾后、畏畏缩缩。也曾对薛敢生疑,但碍于其皇家子孙的身份,始终未敢轻举妄动,看似隐忍圆滑,实则懦弱不堪。或许自一开始,便是我做错了……”
最后几句话听得月仙云里雾里,苗洞明无意再多解释,向她拱手告辞,失魂落魄地沿着游廊往外走。
也许姚疏才是对的,那个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他们本应冒死直谏,誓与段鸿声同生共死。哪怕嘉宁帝再如何气急败坏,他也应该让姚疏把话说出来,事情没准真能出现转机,也许雁鸣不会被贬去龙康,嘉宁帝更不会把主意打到她的婚事上……
折扇攥在手中,青筋凸起,疼痛浑然不觉——所以是不是,自己也害了她?
绕过一丛丛花树,姚府的初夏一如当年,细柳如丝,繁花映日。他也曾幻想过,与她在这般光景中重逢,却从没期待过奢望还有成真的一日,在他最最自惭形秽之时,故人裙袂翩跹追来,迟疑着唤他,“苗大人?”
姚岑今日正领着下人们清点库房,不意苗洞明前来探病,下人禀报本就迟了些许,她匆匆撂了手往正院走,原是想陪着月仙一道会客——那日月仙从诏狱挨了打回来,自知瞒她不过,已经将女扮男装之事和盘托出,她身为长辈,又已知情,哪有叫侄女单独会见外男的道理。
匆匆赶去,却还是来迟一步,她这会不需要再陪着侄女了,提裙追来,也只为将谢意亲自说出口。
苗洞明如何能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方才得知,自己的好心竟为段鸿声招来杀身之祸,此时再听姚岑道谢,几乎与凌迟无异。
他淡声打断了她的话,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那柄未来得及收入袖中的折扇,自然而然地落入她眼中。
“这扇子……”她擡手指了指,“敢问大人是从何处得来?”
舍不得,但没有说谎的必要,他如实道来,意料之中地,她的脸色被日光打上一层薄红,有些难为情地告诉他,“这柄扇子,其实是我赠予雁鸣的,连带着扇面题字,亦是我的拙作……大人莫不是将这字迹错当成雁鸣的,才保管多年、带在身边?”
那是段鸿声南下赴任的前一日,二人相约,待他回来京师,再还她一首扇面诗。
人还未走,她已然盼着归期。也因此,挥毫落笔,写尽对未来重逢的向往与憧憬。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
不管还要等上多少年月,有情人终会相逢。
谁也没有想到,当日一别,竟是今生最后一面,题在扇面上的夙愿破灭,却又正正好应验了那首词的下一句——
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一朝阴阳相隔,自此以后,她漫漫余生,皆在别离中。
姚岑走近一步,她想讨回属于自己的扇子,但不知为何又如鲠在喉,难以开口。或许因为这柄扇子也寄托了苗洞明的哀思,她明明理直气壮,却好似要夺人所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