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140章
黄若璞还想继续理论,无奈那老妪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径直越过他看向后面站着的月仙,语气虽不再强硬,却仍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大人是良儿的好友,老妇本该以礼相待,请您赏光来寒舍做客,可惜近日正逢夏汛,实在不敢叨扰大人公务。”
她轻擡下巴,身边侍女登时会意,从腰间解下一柄钥匙,恭敬地双手奉给月仙。
老妪复道:“大圣寺有一座粮仓,多年来一直用来存放我家中余粮,偶尔也施舍给食不果腹的乞儿,如今城中灾民遍地,大人尽管拿去赈灾。”
月仙接了钥匙,朝老妪拱手一拜,再擡起头来,何家人已经转身走远。
她将钥匙收进袖笼,正要催柳晴莫要再耽搁,却听她坚决道:“姚大人,我也要留在淇州城里!”
何柳之争过后,两家人虽然同住淇州城,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关起门来相互鄙薄,都看对方不顺眼。如今何家这位老夫人当着巡抚的面做出表率,她柳家绝不能输了气势。
月仙本就因没能劝说何家妇人离开而苦恼,再加上柳晴气势汹汹,真是头痛欲裂。
“洪水凶猛,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
她的话音霎时顿住。
自己不也是个姑娘家。
柳晴不知道她所思所想,趁着她停顿的功夫,自信道:“大人可别小看了民女,我才不是什么闺阁娇娘,我会煮饭,还晓得一些医理,连凫水也不在话下。”
月仙拗不过她,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逼她登船,只好勉强点头,算作允准,而淇州城内老弱妇孺众多,今日十几艘小舟过后,仍留有不少百姓等候在城北门,便请柳晴一道帮忙看护照顾。
如今城外尽是茫茫水域,曾经的官道也好,土路也罢,全都被大水覆盖了痕迹,用小舟将人载往万岁山,也只敢挑在白日天光稍亮的时候,若是到了夜里,外头一片漆黑,行船太过危险,故而今日也只能就此暂时作罢。
百姓们虽然急切,但得益于几位官员老爷坐镇,等候一夜的耐心还是有的,问好了明日发船的时辰,便各自散去。
萧用潜和黄若璞都大大松一口气,虽然雨势并未减小,甚至等用过晚食后更加猛烈,却都觉得不足为惧,安排好夜间轮值待命的衙役,便准备告辞回房就寝。
脚下正要挪动,外面骤然传来喧哗声,听一人高呼道:“有水报!”
所谓水报,正是为了应对黄河决口的加急快报,黄河堤岸驻守的官兵一旦发现河水上涨,便会立即乘快马轻舟将消息送至下游各地,提醒当地官员迅速做出应对。
淇州城的位置,准确来说并不在黄河的下游。但黄河河水经常倒灌入洪泽湖和淮河,久而久之,黄河上游涨水的水报也需要送来淇州。
三人登时睡意全无。
汛情书于黄绢之上,河道官称黄河上游今夜大雨,水位迅速上涨,即将超出安全刻度,请下游各地早做准备。
萧用潜道:“这水报虽不算紧急,却也不能轻视。如果上游降水不多,淇州应当不会受到威胁,倘若降雨不停,自收到水报之后,咱们也至少有一天时间疏散百姓。但万岁山安置不下淇州城的所有人,下官以为,目前除了疏散百姓,当务之急还有加固城墙。”
月仙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南边的城墙失守,全城顷刻间就会被洪水淹没,届时哪怕将百姓都聚集到城北,只怕也毫无用处。”
她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衙门里人手不足,现在立刻去召集全城百姓。”
很快地,差役挨家挨户敲门叫人,百姓们大多睡眼惺忪,但一听是加固城墙抵挡洪水,纷纷抄起铁铲锄头等工具就出了门。有的人甚至还不忘用斧头将自家院中的树木砍下,一家几口人扛在肩上往城南送。
在人群中,月仙还看见了柳晴,她正和几个姑娘妇人一道,手脚麻利地用芦苇柳条捆扎埽工。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坐在一旁熟练地为她们编织草绳。
城墙加固分为内外两拨。
城内需要沿着城墙打下一圈极深极长的木桩,用以支撑砖墙,防止垮塌。
而淇州城外,除了护城河,还有一道绕城一圈的防洪堤坝。
萧用潜告诉月仙和黄若璞,将埽工堆放到堤坝外侧,形成一道埽岸,这样能让洪水的流速减慢许多,对城墙的冲击力也就相应减弱。
但如今城外淮河水位持续上涨,堆放埽工困难重重,且十分危险。
即便城中最强壮有力的男子,也得在腰间牢牢系上数圈绳索,才能避免被水流连人带埽卷走。
更何况,人的体力以有限,城中男子轮番上阵,城外放埽被替换下来之后,连休息也顾不上,胡乱塞些干粮填进胃里,立刻又赶到城内去打木桩。
与此同时,城北的小船也往返了一趟又一趟,直到再也无人登船。
但城中仍有许多女子并未离开,她们不声不响地捆扎埽工,任凭月仙如何派人去劝,也不肯停下手中的活计。
眼看天色渐暗,月仙苦劝无果,正一筹莫展之际,不远处擡来几口大锅,是何家几位娘子煮好粥饭前来分发,柳晴快步上前接过一摞碗,对方显然认得她是柳家的姑娘,手里愣了一下,随即爽快一笑,自然地递过碗去。
在逐渐逼近的大水面前,没有人有功夫去计较旧日恩怨。
黄若璞看在眼里,对她感慨道:“百姓决心护卫淇州城,你又何必将她们赶走。”
月仙还没来得及回答,萧用潜绷着脸慌张地跑了过来,纵然极力压低声音,嗓子却抖得不成样子。
他手里是另一块湿漉漉的黄绢,“抚台大人,这是上游新送来的六百里加急,宿州的雨越下越大,水位达到本朝有史以来的最高,黄河大堤旦夕之间就要溃决了!”
月仙如遭雷击,“你的意思是,咱们忙活一整个白天,也只是徒劳么?”
萧用潜几乎站不住了,双手胡乱地比划着,说话也颠三倒四,“不是,有用的,可是挡不住这么大的水。黄河年年决堤,臣年年应对,原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一回,上游水位较之历年最高,足足多出三寸有余!”
他甚至胡言乱语起来,“该不会真的因为您要在祖陵附近行漕,先祖雷霆震怒,天公才降下这千百年不曾有过的滔滔大水……”
黄若璞怒不可遏,一把揪住萧用潜的衣领,勒得他差点喘不上气,只能有气无力地干咳,“你再敢攀诬抚台,我就叫你立时去见阎王!”
他二人眼看就要扭打作一团,月仙终于忍无可忍地喝道:“够了!”
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虽然平时会紧张害怕,但越到千钧一发之际,她反而比所有人都更镇定,也更有魄力。
她沉声对萧用潜道:“我不管你觉得这大水是因何而来,但你我都是朝廷命官,这淇州城若是守不住,不仅百姓遭殃,你我恐怕也落个槛送京师的下场,你要是还想保住这顶乌纱,就赶紧将灾情告知所有百姓。”
“就算你也想参姚某一本,至少也得等到大水过后,才有命去弹劾,不是么?”
萧用潜已经彻底昏了头,上期不接下气地道:“好,好,我这就去。”
但黄若璞拦住了他,“阿栩,不能说,如果让百姓们以为城墙拦不住洪水,他们只会争先恐后地往万岁山逃。眼下城墙就快加固好了,我们还有机会尽力一搏,可要是人全都逃走,就再也无力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