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
乌篷船狭窄,只堪堪容她一人躺卧,不见旁人。月仙惊惧交加,怒目瞪视金石,“你要带我去哪里?蕴英何在?”
金石手上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垂着头装聋作哑,月仙愈发气恼,扶着船板往船尾膝行,伸手作势要夺船桨。
这不是个好糊弄的主。金石没办法,只得一只手牢牢抓住船桨,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举在胸前抵挡。
月仙彻底没了耐心,“你若不从实招来,就是挟持朝廷命官!本官到时连带你和你家公子一并治罪!”
听她话里牵扯到自家公子,金石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
月仙急道:“我同蕴英乃是生死之交,连身家性命都可托付,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要你们遮遮掩掩、百般欺瞒?”
金石终于开口了,干巴巴地,极不情愿地,“大人就别刨根问底了,您既然相信公子是为您好,就随小人先行一步吧。”
此人非但语焉不详,而且还带着点莫名其妙的高傲,月仙越听越不是滋味,指着水面威胁道:“你再支吾,我现在就从船上跳下去!”
金石恨恨地把手里的桨甩开,暗道要不是你将公子迷得魂不守舍,甚至隐隐有了断袖做派,又何至于被托付给自己。
他没好气地说:“洪水冲入城中后,四面八方必定乱作一团,盗匪流寇和饥民灾民混在一起。公子说,您留在城中多有不便,大约是怕您遇到危险吧,总之,他叫小人先将您送去万岁山暂避。”
说到最后,金石自己也有些疑惑,姚栩好歹也是正三品大员,淇州城也不是清河县,这里怎么会有人敢对巡抚不轨呢?
可公子如此说与他,他自当按照吩咐去做。
月仙听罢,亦是一知半解,城中哪怕有人趁乱生事,也有手下的官兵衙役们前去镇压,除非事态紧急,堂官甚至不需要亲自到场,怎么就危险了?
她斩钉截铁地命令金石,“我不管你家公子担心什么,但我是朝廷命官,*如今大水来袭,弃城脱逃乃是死罪,即便你们守口如瓶,我届时也会自行上奏请皇上降罪!”
语气冷冽如冰,听得金石一阵胆寒。
姚栩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家公子怕是也要跟着丢掉半条命。
眼见她再次伸臂过来欲夺船桨,金石到底被方才那番话唬住,松口道:“好,好,您别乱动,小人这就送您回去。”
月仙将信将疑地坐回去,却仍不时探身往船篷外张望,“多久能回到城里?”
金石道:“夜里水路难行,小人为求稳妥,便没有走城北门,而是带您从城西往北绕,回程又是顺流,您再稍坐一盏茶的功夫。”
月仙唯恐城南已被大水冲垮,此刻归心似箭,在船上如坐针毡,催促金石快些往回赶。冷不丁瞧见舱内有个布包袱,弯下腰拽过来解开布结,却发现最上面是她常日里替换着穿的几件衣袍。
“这包袱里的衣裳,是哪来的?”
金石回过头瞅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古怪,“这包袱是公子打点好了,直接交给小人的,小人并不知道里面装着何物。”
月仙脸上发烫,慌忙垂下头去往包袱里翻找,唯恐她苦心藏好的裹胸缚带被黄若璞发现。好一通摸索,幸而下面只是一身中衣中裤,还有几条白绫汗巾并几双袜子。
她心下稍安,重新系好包袱挎在肩上,待船头刚停稳,便立即跳下去直奔城门。
金石紧赶慢赶追上她,抢在她前面掏出牙牌,将门口的守备使唤去牵船,意在避免叫人察觉她的身份,但月仙半点不领情,连句话也不愿多说,拔腿就往知府衙门跑。
她等不及要找黄若璞问个清楚。
今夜虽然雨停,城中道路上却仍然留有积水,月仙深一脚浅一脚,靴子踢踏起污泥污水,很快就将圆领袍的下摆溅湿了,但她哪里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只管大步向前。
城中到处都弥漫着腥乎乎的泥土味,她刚踏上内城的街道,就听见城中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夹杂着乱哄哄的响动。
洪水涌进来了!
街上自南面冲来一大群人,全都是往城北逃命的。有的和月仙一样背着包袱,还有人怀里抱着干粮,或是搂一根粗长的木棍,挤挤挨挨蹚在水中,拦住了她的去路。
月仙纳罕一瞬便明白了缘由,先前告知百姓们洪水将至,但今夜偏偏停了雨,不少人心存侥幸,又舍不下家当钱财,便擅作主张,没有按照官兵的指令前往城北安置,而是照旧留在自己家中,而此刻洪水从城南滚滚流入,他们这才手忙脚乱地往城北逃窜。
与此同时,月仙亦感觉到有凉意自足底漫上,她垂头看了眼,见水面直线上涨,料定是昨日加固的城墙起了作用,这会城南还未垮塌,无奈外头水量太大,从城中的排水管道中反溢进来。
她三两下拧掉圆领袍下摆的水,用手紧紧攥着,深吸了一口气存在胸中,毫不犹豫地钻进了人群。
知州衙门里险些人仰马翻,萧用潜派出衙役去城南勘验灾情,回过神来才发现到处都找不到巡抚的人影,他惴惴不安,想问黄若璞,却又想起来,对方早就带着巡抚衙门的兵,上街维持秩序去了。
黄若璞站在衙门后街,身边左右两侧各有一支十来人的队伍高擎火把,另有两队人马强硬地将挤作一团的百姓们分隔开,一边大声呼喝叫他们不要拥挤,一边时不时从中揪出几个趁机偷鸡摸狗的贼人。
天色悄然由黑转灰,空中的阴沉的乌云重新显露出轮廓,黄若璞双目紧盯着人群,却忽然地,看到一个红点逆着人潮,直愣愣地往自己的方向跑。
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看不清楚面目。
可是他的目光仿佛被牢牢吸住,满眼都是那个红袍身影,像一簇迎风燃烧的火,一路烧尽他的眼底心底。
那一刻,周遭嘈杂的声响骤然消失湮灭,他站在鼎沸的人潮对面,在万籁俱寂中,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猛烈的心跳。
天空大地茫茫一片灰白,只有她是这世间唯一的鲜活。
她没穿官袍,起先被底下官兵当成百姓阻拦,出示牙牌才得以进到衙门后街。
论理,她是上官,他是下属,合该走下台阶恭敬迎接问安,可他心中,除了恭敬,除了惭愧,还有另一种强烈的感情占了上风,让他动弹不得,只有呆呆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站定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发一语。
她本来个子就生得不高,又是站在台阶下面,不得不仰起脸将他打量,这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的诸多疑问,在看到他的这一瞬,竟全都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为什么要送我逃走?
若不能同生共死,算什么生死之交?
她倔强地瞪着他,是不满,更是无声的质问。
送她出城的这短短一夜,他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这些对她而言,恐怕都无关紧要。
他明明也擅长信口开河,一张利索嘴皮子将京师黄家众人哄骗得深信不疑,可这会对上她,什么招数都使不出来,只好将人迎进衙门里,等着她大发雷霆。
月仙的确心中有气,但黄若璞此举背后的缘由,显然并不难猜,“是因为你答应了皇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