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月仙,我名姚月仙
第144章月仙,我名姚月仙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很想问问他,究竟默默地帮自己保守了多久的秘密,这一刻心中涌上千头万绪,种种过往如风呼啸而过,而她注定抓不住风,一切都太迟了。
胳膊紧了紧,将他圈得更牢,她仰头深吸一口气稍作平复,随即转过脸来同他对视,认真地,像初次见面一样,郑重地同他自报家门,“月仙,我名姚月仙,祖父夜梦明月飞入藏书阁,戏说莫不是月中仙子托生,故得此名。”
他眉心微动,轻声跟着念叨,像牙牙学语的稚童,“月仙,月仙……”
她泣不成声,带着浓重的鼻音答应,“我在,我在。”
泪水应声滑落,滴在他手背上,顺着指缝一寸寸流淌,有点痒,他想。
与此同时,尖锐的、剧烈的痛感,几乎要将他撕扯得体无完肤,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五脏六腑,被凶残地搅碎,目光一瞬间涣散,又在她的惊呼中缓缓回神。
他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那柄箭力道十足,几乎将他贯穿,这样的伤势,他不该痴心妄想还能活着离开。
她小声抽泣,脸颊和鼻头都哭红了,湿漉漉的眸子映着天光,清澈得像浸在湖水中的月亮。
终于能这样直白地,像描工笔画似的,一丝不茍地将她端详,他噙着笑喟叹,可惜天命不允,只来得及容自己问她真名,却再也没机会见到,做女子打扮的姚月仙姚姑娘。
他挣扎着抻直了脖子,目光中半是关切半是渴求,望向她歪斜网巾下凌乱的碎发,想问,却不敢开口,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发髻,乱了。”
月仙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这网巾本就是差役的,戴在她头上明显大了一圈,方才两个人重重地跌在泥土里,这会早已变得松松垮垮。
其实,她只需要将网巾拢回原位,再系紧线绳就能重新固定好。
可是她选择了更麻烦的办法。
将网巾解下来搁在草叶上,她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髻上的玉簪。
她已经欠了他两条命,不能再欠他这最后的一次成全。
她看得懂他无言的期盼,临死之前,他想见姚月仙。
长发如瀑坠下,从颈肩一路蜿蜒,柔柔地落在他手边,黄若璞意识有些模糊,却叫这缕发丝挠得瑟缩了一下,原本摊开的手掌虚攥起来,手指蜷缩着,竟是怕触到那发丝冒犯了她。
他张大了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像是要把这模样拓在心上。月仙伸手拢发,莫名地有些忸怩,“素日做男子装扮,这会散了发,怕是也看不姑娘的模样。”
他微微摇头,“无需庸脂俗粉,已然很美。”
又故意逗她,“瞧你,吓得脸上唇上都不见血色……自然不像。”
她笑,何其苦涩,何其勉强,瞥见手腕上又裹了一层未干的新血——他的血根本止不住。忍着哀伤装作不察,用手指蘸了点在唇上,一点点揉开了抹匀了,坦然对上他怔忡的目光,“如何?我聪明么?”
他也跟着笑起来,这回终于心满意足地翘起嘴角,“胜过世间万千红妆。”
又虚弱地皱眉催促,“我心愿已了,快绾起来吧。”
她依言弯下脖颈,麻利地动手束发,而他留恋地,温情脉脉地看着,一面又贪心地想,哪里会看得够呢?阿栩变回月仙的样子,就算给他再活一辈子,也是看不够的,可是自己眼下重伤在身,血流不止,气若游丝,已然是没有一辈子了……
林间清风徐徐吹着,他歪在月仙怀中,半依着她的膝头,仰着脸看她绾发。
素手,朱唇,乌发。梦中千百次肖想过的景象终于一朝成真。
能死在她怀里,这一生,临了倒也不算凄凉。
“阿栩,我好想……回家……”
黄若璞悠悠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双眸渐渐暗淡下去,意识昏沉,如醉梦中,只是这一回,他再也挨不到梦醒了。
月仙扶正了网巾,惊觉四下寂静至极,她的心仿佛被一双手狠狠地拽下去,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蕴英……蕴英!”
他唇边犹带一丝笑意,面容恬淡安宁,只是任她如何呼唤,那双桃花眼都不会再睁开了。
月仙抱着他不肯松开,仿佛只要这样做,就能留住一丝一缕的魂魄。她木然跪坐在林中,牵过他的手来胡乱地摩挲,心里空荡荡的,明明刚才泪如雨下,这会斯人已去,才晓得至哀至痛的那一霎,人反而是麻木的,是连眼泪都挤不出来的。
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看惯世事无常,如今事到临头才明白,她或许永远都学不会如何体面地应对生离死别。
苍松碧草随风摇曳婆娑,枝叶相颤,沙沙声此起彼伏,如泣如诉,仿佛在替本该恸哭出声的她低低啜泣。
天旋地转,日月暗淡,山河凋敝,草木失色。
从前众人围坐,谈笑风生之景历历在目,从她随手调换试卷的排序,到追问他打油诗的来历,再到那年冬日亭中小聚,她看着他从一开始束手束脚有点怯场,到后来收放自如地高谈阔论,闭上眼睛,隐约还能浮现出当时他笑起来的模样,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生动,可是他不在了。
外放之初,她早就料到此行不会一路顺风,凤淮的弊病若要下狠手彻底祓除,难免要沾染人命和鲜血,可她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老天竟然连他的命都要收走。
她呆呆地坐着,大千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这片松林,仰头望天,那因雨势缠绵而灰白的天空中,竟然从阴云缝隙里撕开一道口子,日光穿透云翳洒落下来,光芒浅淡柔和,可她固执地梗着脖子,僵持着。
“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她再也克制不住,毫无道理地,甚至胡搅蛮缠地愤然怒吼。
凄厉的控诉如杜鹃泣血,响彻松林久久不绝,断肠之痛痛彻骨,她双目如视无物,双耳如闻无声,身后默默围上来一小圈人,没有人敢靠近这位濒临崩溃的巡抚。
除了金石。
他在月仙撕心裂肺的哭号声里,连滚带爬地冲过去,跪在了黄若璞身旁。
后来的事情,在月仙的记忆中,仿佛是被骤雨打湿的画卷,一切都变得模糊纷乱,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城楼上,小沙弥已经畏罪自尽,幸而松林中放箭之人已被生擒,金石亲自将人押到她的面前,那人擡起脸——
竟是她见过的人。
月仙忽然觉得胸口闷胀,仿佛要喘不过气来,那张脸分明是,加固淇州城南城墙的那一天,帮她扶住木桩的那个赤膊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