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124章
两日后,北镇抚司的缇骑回京复命。
山阳县城外二十里,荒丘上,新添孤坟一座。
黄若璞找到月仙的时候,她正在坟前弓腰锄地,脚边躺着两颗松树苗,稍远处放着一只空桶。
她被脚步声惊动,循声回头,未及开口却先愣住。
眼前人扬了扬手中的铁铲,“我想,多一个人帮忙会更快些。”
说完,也不管她是否答应,利落地铲起一捧泥土,转身堆在了一旁。
他不问,她也不主动开口,两人默默无话,直到松树栽好,归巢的鸟儿从远处飞来,翅尖掠过橙红的夕阳,迅捷而轻巧地钻入山林。
冷风拂过,拉长悲鸣的余音。
月仙双目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碑文,简短仓促的几句话,正如云秀这一生,让她想叹息,却又不忍叹息。
黄若璞把铁铲扛在肩头,另一只手拎起木桶,作势要走,“近处鸟鸣啁啾,远处河水潺潺,她会喜欢这里的。”
她“嗯”了一声,“等明年开春,天暖了,我再来给她种些各式各样的花草,如今马上要入冬,实在来不及了。”
话说完了,但她仍然静静钉在原地,脚下没有半分松动的意思。
黄若璞收回视线,他知道她心里难受,但是,他不得不出声打破她的沉思和追忆,“阿栩,咱们恐怕得走了。”
他有点尴尬地摊开双手,今天来此地寻她是突然决定的,一身官袍未来得及换下,此刻左手一只桶,右手一把铲,实在滑稽可笑,“因为天暗下来了,而且,我没有带灯笼。”
这是个实打实的好理由,月仙始料未及,加之无从反驳,于是也缓缓地撤步退到他身旁,“我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云秀了。”
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阿栩,这条命,你不欠她。”
她垂着眼,一开口就是满腔的哀愁,“我知道,可是,她是为了我才死的。”
风中像有双看不见的手,拽着她不停地撕扯,她身板单薄得像张纸,又似摇摇欲坠的一面旗,黄若璞当即加重了语气,“若不是她爹娘以毒药相骗,云秀又怎么会死?做父母的决心要害死她,她如何又能活?”
不够解气,他又恨恨地往地上跺了一脚,“纵然到了九泉之下,他们也没脸去见云秀!”
她平静得像个看破红尘的出家人,淡淡地接话,“哦,都死了呀,死了也好……”
这语调有些瘆人,黄若璞一下子就转过脸去,紧紧盯着她,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论面无表情,姚栩是行家。
他觉得有必要给她再提个醒,“是姜定勋和漕运派的人干的。”
她毫不意外,“这只是刚开始,这次他们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沿漕河设下卡口数十个,收缴的私盐如今已有五千石,还顺藤摸瓜查处了参与贩运私盐的运商和灶户,拢共又有几十人因此获罪,两淮的私盐贩子不仅贩盐无路,如今更是人手严重不足,陷入了左支右绌的境地。
皇上言出必行,在看过云秀的供词之后,立刻就发落了当日朝会上弹劾月仙的几个御史,但对于漕运派而言,折损几个小兵小卒不足为惧,令他们惶惶终日的,反而是被断了贩运私盐的财路。
也因此,逼良为妾的风波还未完全平息,皇上就又收到了弹劾她的奏本。
比起前一回的拙劣栽赃,这一回漕运派显然是煞费苦心。
先是户部云南清吏司的一个员外郎上本,称运抵京师的漕粮较去年同期明显减少,漕船抵京的时间也明显增加,而这些迟来的漕船,无一不是被姚栩在凤淮境内截停检查过。
紧接着,该司负责管理禄米仓的主事亦上疏陈奏,言今冬仓中所储米粮恐会入不敷出,赖漕船逾期所致,字字句句,矛头直指凤阳巡抚姚栩。
另有科道官数人联名奏劾姚栩失职,核心观点只有一个:姚栩即便要令往来漕船泊岸接受查验,也不该耽误了京师的用度供给。
国家之大事在漕,漕运若受阻滞,轻则京师运转必有妨害,重则国之大计不得畅行,臣等伏请万岁深思,姚栩以凤淮一隅重于京师朝廷,其视短也,其谋谬也,万不可任其误国误民!
皇上阖上奏疏,顺带着一并阖上了眼帘。
要说这些人是蓄意攻讦,自然不算冤枉。
可若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也不尽然。
早在几天前,工部营缮司就上过题本,当中没有参奏姚栩一个字,只说因为漕船来京时间屡屡推迟,导致木料不能如期运抵,所以皇城中有几处殿阁不得不暂时停工。
他彼时将信将疑,叫戴春风差小宦官去查证殿阁修缮进度,他身边当差的,没有人不知道姚栩多得圣心,可这一回,小宦官跪在地上直打哆嗦也不改口,“回万岁,咸安宫的廊柱确实紧等着南边的木材,这会若不停工,也只是耗着日子罢了……”
那时他心里就结了个小疙瘩,面上仍和颜悦色说无妨,“咸安宫空置多年,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去传旨,叫工部的人暂且停下吧。”
这会看过众人的弹劾,心里的小疙瘩也鼓胀起来,像个脓疱,叫他膈应得厉害,恨不得立刻就挑破了,可偏偏又必须得忍着。
司礼监秉笔垂袖等他吩咐,薛放面色不豫,冷着脸扬眉横了他们一眼,“凡有弹劾姚栩的奏疏,皆留中不发,既然要朕深思,朕便思给他们看。”
他是当朝天子,自诩果决善断,上一回将这么多奏本留中不发,还是刚登基那场轰轰烈烈的举子罢考。
其实若按他的脾气,大可以朱笔批驳了事,可今次不同于往昔。
阿栩啊。
阿栩太看重漕河上的私盐贩运了。
这是桩大事不假,可这事再大,顶了天也不能大过京师和朝廷。
所以纵然他明知道那些人上疏是不怀好意,却也无法直截了当地护着她——他没有反驳的理由,无法申斥,只能留中不发,一面拖延时间,一面以最快的速度派人传信知会。
没有缱绻的情致,只有他苦口婆心的谆谆劝告:私盐与京师,孰轻孰重,卿当慎思。
八百里加急送来她的回信,准确来说,是她的《清盐疏》。
她破天荒地舍弃了驾轻就熟的行书,工整隽秀的台阁体看得他发愣。
一口气读完,皇上才恍然大悟,她在查盐这件事上的妥协与让步,也就只有这笔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