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114章
他喃喃低语,宛如梦呓,月仙听不真切,也没有追问到底的兴致——世上的许多事,说不清道不明,反而因朦胧晦暗更有未尽之意,就如乐曲奏毕盘桓不散的绕梁余音,那才是能够真正留存在心中的痕迹。
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黄若璞喝醉的模样,说真的,一开始,她的确怀疑过这个人的接近是别有用心,当时把他的答卷放到最上面,也并没有指望还能有什么后续的交集。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巧得过分,再见到他是在庶常馆,就这么十来天的功夫,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和乔怀澈成了好友。
一来二去,她也渐渐地习惯了友人小圈子中多出这样一位,只是他作为最后加入的,难免人前有些拘谨,尤其是对着她的时候,那份小心翼翼的恭敬让她几度难以招架。直到端午节两个人坐下来在西苑打水漂,虽然她记得不太分明,却隐约能感受到,他其实是个很有耐心也很温厚的人。
如今么,她举头望月,情形与当时完全颠倒过来,换他醉得迷糊不醒,脑袋枕在她肩上,这样的举动,因为难得一见,因为真情流露,意外地让她没有感到僭越。
明知他多半听不到,她仍然轻声解释,说给自己,也说给月亮,“其实你不必挂怀,你姓黄,我姓姚,这些都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再说冤有头债有主,我虽然心中不平,也断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每一个姓黄的人。”
“赈灾的事情没叫你插手,并非信不过你,而是职责有别。巡抚理应接受按察御史的监督,若你直接听命于我,又将皇上置于何处?”
皇上派黄若璞随行,无非是因为他料定了黄若璞忠诚于她,绝不会背弃恩情,作出对她不利的事情。或者说,这也是皇上对黄若璞的一番考验,若他胆敢有旁的心思,当然也就再留不得了。
月亮沉默寡言不说话,她撇撇嘴,大约因为自己本名里带着个月字,祖父又总说她是月亮托生的,她看着月亮也总比旁人亲近些,就像临水照影,对着月亮静坐,哪怕一夜也不会有半点不耐。
不过现在多了一个人,静坐一夜之后,她这半边身子八成要僵。
“叫你自揭幼时憾事,只为让我安心信任,这怎么不算是我的过失呢。”她拉长了尾音,困惑中带着些微笑意,半是埋怨,半是嗔怪。
下颌痒意难耐,伸手去想拨他的头发,手指尖不小心拂在他的眉骨上,她愣了一下,没有将手掖回袖子里,反而鬼使神差地也按上了自己的眉毛。
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珠子却来回打转,男子和女子的眉似乎差别也不大?
刚才那一下太囫囵,没摸到实处,要不要再试一试?
可惜这个念头只来得及昙花一现,他的书办兼书童从墙角的阴影里呵腰趋近。
金石瞠目结舌地顿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朝她作揖,“大人,实在对不住,我们公子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她心里自有一杆秤,温和地叫他别慌,“蕴英这是思乡情切,我心中亦有同感。”
金石当着她的面自是不敢多言,伸手接过自家公子来,另一只手拎住了酒壶和玉杯,不便再躬身行礼,只歉然笑着点点头,搀扶着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待进了他们自己的院子,半靠在身上的人睫毛轻轻颤了两下,掀开一道细缝,“这才过了多久,你就不能再等等么?”
金石将他一路送到榻上,单膝点地帮他脱靴,委屈道:“您自个儿说的呀,约莫一个时辰,就叫小人接您回来。”
他翻了个白眼,“你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金石手上动作没停,摆好了靴子往外头张罗人打热水,亲自端进来搁到榻边,伸手试试水温,正好,遂扶着他把脚放进去,还不忘顶了他一句,“小人都是遵照您的吩咐办事呀,再说了,小人瞧着,您都快睡着了……”
登时脑瓜子顶上就挨了一记,黄若璞气得直跺脚,水点子溅得到处都是,“什么睡着,我那是,我那是——”
后半句话,顾忌着隔墙有耳,他不好明说,最后恨恨地又在榻上拍了一掌才算完。
金石这会算是瞧明白了,“是小人愚钝,不解公子用意。”
他擡手往脸上做个扇巴掌的假模样,“可是公子,您图什么呀?我看姚大人对您挺好的,这出苦肉计,会不会做得太过了?”
黄若璞懒得去点透,自己摸过葛布帕子来擦脚,“我给叔父的信,送出去了么?”
金石应个是,“您放心,我早就叫木瓦送回淮安了,漕帮那边应该已经收到了,过不了几天,咱们应该就要回淮安府去了吧?届时您叫过木瓦来,一问便知。”
他猜得不错,可黄若璞忧心忡忡,脸上全无半点喜色,“按阿栩的意思,忙完淇州赈灾,她下一步就要回淮安督办漕运了,咱们得尽早给叔父那边提个醒,阿栩铁面无私,我同她越是有交情,越是张不开嘴。”
金石接过帕子拧了几下,搭在盆边上,“老爷怕是不能够就这么善罢甘休。”
黄若璞说可不是,“漕运派都仰仗闵阁老的威势,每年银子进项足有百万两,阿栩这一查,跟他们的梁子更是结大了。”
金石有点慌,“这怎么是好?姚大人自己查便罢了,可要是拉上您做帮手,您岂不是左右为难?”
他阖上眼帘,听阿栩方才的话,这件事估计她并不打算带上自己。
漕运派以闵青为尊,阿栩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对他来说,被阿栩牵制,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被她绊住,不必暗中站在她的对立面去动手脚。
他侧身往榻上躺下,背对着金石,语气有点沉闷,“见机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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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仙自己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
她双臂环抱着膝头,一个人待着,愈发想念家人了。
父母亲带着哥哥在任上,也不知道好不好,二哥性子执拗,成天惦记着钻研医理医术,爹爹能不能给扳过来呢?
京中的祖父母身体可还健朗?一晃一个多月未见到二老,有时候做梦梦见小时候在家里读书习字,祖父手把手教她运笔,根本舍不得醒过来。
还有静安,临行前,她去嘉园问过,要不要干脆借这个机会和离,可长公主斩钉截铁说不必。
她很怕耽误了静安的姻缘,旁敲侧击地问她,难道今后都打算这样将就么?
长公主古怪地一笑,“月姐姐,说来惭愧,可我不知怎么,反而觉得现在这样子很是自在。”
“身边宗女出嫁了的,虽然夫家都是个顶个的显贵,不必辛苦操持,但我在筵席上瞧着,她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做媳妇要守的规矩也不少,晨昏定省、开枝散叶,一会要调和妯娌间的矛盾,一会要防备着夫君移情别恋,这样的日子多辛苦呀。”
“咱们家就很不一样,祖父母都是和气人,能体谅小辈的心思,又有小姑姑主持家务,我除了给母后侍疾,再给小姑姑打打下手,旁的事情几乎再也没有,悠悠闲闲地往嘉园里一躲,莳花弄草,调香煎茶,哪还有比这更舒心的日子?”
豁达最难得,她听了也不再多劝,只请殿下代替自己陪陪祖父母,长公主点头应了,拍着胸脯叫她放心。
忙公事的时候没什么念想,闲下来了就格外地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