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 朕就静静看你表演 - 黄意映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116章

第116章

三日前,月仙领着黄若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清口的马头镇。

清口原是清水入淮河之口,此后历经近百年,黄河夺清河入淮,淮河汇入洪泽湖,周边河道悉数变更,等到了昭兴朝,清口早就脱离了其原有之意,如今已成为淮河、黄河、运河的交汇口。

南来漕船经过高邮、宝应到达淮安,自清江浦运河到达清口,过马头镇往北驶入中运河。

三河交汇,水势险峻,清口乃是大彰漕运之咽喉,也是历代河臣治理漕运的重中之重。

她有意大张旗鼓、做足排场,毕竟是专程做戏,看戏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衙役们拎着米斗称量漕船的载重,每艘船所运载的粮米不得少于三百石,随船携带货物不得多于六十石,连着检查了数十艘漕船,全都规规矩矩的,并无任何违规运载的情况。

不过这样也有个坏处,就是太费功夫。

漕船挨个排队靠岸,粮食和土产费劲巴拉地擡上岸,称量完毕又要重新装船,不一会,清江浦的河面上就显得有些淤塞了。

布政司参议许益兼任督粮道,漕船通航受阻,他比谁都着急,因向月仙建议道:“不如叫咱们的人去到各个漕船称量,这样既不用劳动水手们搬上搬下,也可以多条漕船同时进行,免得都拥堵在河道上。”

她点头准了,“多备一条官船来,本官要跟着他们过去看看。”

清江浦附近设有清江督造船厂,调几条船来是再容易不过,差役们带着米斗先登上前几艘船,月仙等人上了最后一艘。

布政司、按察司的人不能不带着,她叫锦衣卫的人都留在岸上等候,但是万荣不肯,他说其他人留下也罢,至少要让他跟在抚台身边。

她是土生土长的京师人氏,船离岸时那猛地一下摇晃让她觉得不安,双手悄悄地在袖子里攥起,视线牢牢地钉在船身上,仿佛一个错眼就会有闪失。

心里战战兢兢,依然不忘克制住自己的表情。

正绷着劲呢,冷不丁有人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她整个人猛地一抖,随即黄若璞的笑脸在眼前放大,他把脑袋往她身侧偏过,微微压低了声音问:“阿栩,你从前没坐过船吧?”

听他那得意洋洋的语调!

月仙赌气般地瞪了他一眼,正要发作,却听他轻声道:“原来阿栩也有害怕的东西,我差点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真好。”

好在哪?

这番怪里怪气的感叹,叫她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没工夫深究这些了,这会官船航行逐渐平稳,她得起身去舱外看衙役们办差。

脚下虽是厚实的楠木船板,可她一想到如今正漂浮在水上,起身的动作就带了几分犹豫,靴子踏在船板上,却总觉得没有落在实处。她暗暗咬牙给自己鼓劲:这么多人同乘,何惧之有?

结果黄若璞先她一步站了起来,一收方才调笑的神情,将胳膊递到了她面前。

黄若璞身量高些,为了方便她相就,甚至微微俯身等候,她稍一仰头,两人目光相撞,不知怎的,她觉得黄若璞的脸色有点发红,自己脸上也热得好似被火焰燎过。

急着到船舱外透气,她没有再推辞,抿着唇把手扶了上去,能感觉到官袍下的那只胳膊也在绷着劲,不管她借力与否,都随时做好准备。

因有他在身边扶着,她的胆子倏地大了许多,在甲板上站定了,擡手遮住打眼睛的日光,微冷的秋风携着水汽扑面而来,或许是船行河中之故,总觉得这风比岸上的更凉些,也更大些。

她松开黄若璞的胳膊,明显感觉到他愣了一下,便解释道:“我往前走两步,看得分明些。”

河道左右两侧俱是正在接受盘查的漕船,她们的官船行驶在正中央,可以将两边的情形尽收眼底。

在船头迎风而立,双手自然地负在身后,她扬着下巴,目光满意地左右逡巡,风托起一双大袖,绯红的波澜荡漾开来,竟也有几分潇洒风流的意态。

古人说,飘飘乎如冯虚御风,大抵也就是这般感觉吧。

这艘船并不大,虽然带了压舱石,但其他人还是很自觉地坐在舱内,他们沿着清江浦运河一路往东北向走,前面已经能依稀瞧见正越闸的轮廓了。

船夫有点拿不准该怎么走,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船尾附近的许益,得了他的眼神示意,才大着胆子叫了声抚台大人,“您看,咱们还要再往前么?”

月仙循声回头,今日做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既然目前为止都不曾发现又浑水摸鱼的,便也不需要再逐一盘查浪费功夫。

她说回吧,“称量漕粮也到此为止。”

于是官船掉头,重新往马头镇驶去,都水司的主事也迈出船舱来,沿途招呼衙役们收工。

黄若璞没料到她如此大的排场,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就鸣金收兵,正要走近去问问她的打算,却忽然感到船身一阵颠簸晃动,周遭水流骤然变得湍急,运河上由远及近翻起滔天风浪,直直地拍落在船头。

他脑中什么念头都来不及动,只知道必须抓住她。

月仙因站得靠前,虽然发现运河波涛暗涌,却来不及闪躲,整个人被浪头掀翻,跌在了甲板上,她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本能地屏住呼吸。

巨浪仍未平息,从马头镇的方向,如脱缰野马一般肆无忌惮地奔涌而来,河岸附近的漕船迅速泊岸,而他们的官船因为处在运河中央,反而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船舱中惊呼连连,众官员瑟瑟发抖,饶是许益和那都水司主事经常乘船巡河,也极少碰上如此险峻的浪涌,二人面白如纸,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更别提到船舱外面查看。

反而是万荣处变不惊,大声叫船夫迅速将船撑近岸边抛锚,又折身转去船头寻找月仙。

另一边,黄若璞的手终于攥住了月仙的衣袖,正此时,又一层浪头狠狠打下,仿佛一只只手要将她拽入河底,她无声无息地伏在甲板上,显然是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同水浪对抗,她像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任凭他同河水撕扯争夺。

黄若璞额上暴起青筋,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肩上猛地使劲往后拽,她死气沉沉,身上也水淋淋的,虽然人很清瘦,却叫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能往后拖动。

官船前方仍有水浪袭来,他不知道自己一己之力能坚持多久,但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他立刻上前将姚栩带回船舱,他大吼了一声来人,不顾自己的安危,松开了一直扶着船身的另一只手,压低身子向前迅速跨了一大步,赶在下一个大浪涌来之前,将她揽进了怀里。

姚栩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伸手探她鼻息,万幸还有一口气在,胳膊环住她的腰,正要跪趴着将她往船舱带,又一股水浪从天而降,他来不及反应,本能地转过身,试图用后背为她挡住水浪。

八月下旬的运河水,居然叫人生出彻骨寒意,水浪兜头砸下的那一瞬,他闭上眼睛,心里其实有很多遗憾,也或许正是因为遗憾太多了,真到了生死关头,反而没有办法一一回顾。

整个世界仿佛都远去了,只留下他和阿栩两个人在水中沉浮,他感觉自己的神思也有些混沌起来,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竟然是庆幸,当初说要效死以报提携之恩,如今奋不顾身,总算没有对圣上食言。

涛声之外,疾呼声,脚步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明明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却仿佛挨过了一生。勉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胳膊肘还抵着甲板,艰难地往前挪动,船舱里有人伸臂过来拉住他,那双手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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