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终章
数月后,农历八月初八,江城
逃亡的路,漫长而绝望。宁寿林带着宁爱乔,像惊弓之鸟,辗转于最混乱肮脏的码头、最破败的旅馆。昔日悬壶济世的宁大夫,如今蓬头垢面,眼中只剩下护住怀中最后一点星火的执念。宁爱乔彻底变了,曾经机敏狠劲的小豹子,在母亲惨死与数月逃亡的折磨下,变得沉默寡言、终日惶恐,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唯有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才能稍微入睡。
看着孩子日渐消瘦,眼中神采湮灭,宁寿林心如刀绞。明日就是爱乔的七岁生辰。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结束这场无望的逃亡。把孩子…还给他真正的父亲。也许只有回到那个权势滔天的男人身边,这孩子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未来,哪怕那未来注定不会平坦,也胜过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宁寿林找到那个自称能帮他们偷渡去越南的船家,“风大哥,我们明日不去越南了,那两枚银元定金能退回不?”
风老四眉头一皱:“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去了?”
“还是觉得故土难离,打算回天津。”
风老四眼神一亮,咧嘴笑道:“天津是吧?我也有船走天津,明日还是这个渡口,定金便抵了船费,如何?”
“成!”有过杭州被骗的经验,这个船家,宁寿林是谨慎打听过的,据说在这边跑船已有一年多,口碑一直很好,所以并未多想其他,便欣然同意了。
宁爱乔擡头看了爹爹一眼,也没有多问为何回天津。整个人蔫蔫的,现在的他,能不说话,就绝不开口。
谈妥后,宁寿林牵着儿子往小旅馆回。走至半道时,发现怀表不见了。又原路折返。他正想开口问那船家有没有见到他的怀表时。
突然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出现在船上——那个驼背男人的面容像一道闪电劈开宁寿林的记忆!七年前,在弄堂里,那个劫杀小乔、被他用柴火棍打跑的匪徒!!!
恐惧瞬间攫住了宁寿林的心脏!他对儿子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挪着后退,不敢惊动。
“那父子俩说不去越南,要回天津。”
“妈的,少了两份钱‘猪仔钱‘,”老刀啐了口,“那就听大小姐的,明日做得干净些。”
风老四接过老刀递来的大前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人做了,还不是一样能劫干净。小崽子本就卖不上价,就当少赚大的那份。”说着拍了拍老刀肩膀,“别计较了。”
“啊——!呀——!”一只青蛙突然跳在宁爱乔鞋面,吓得他浑身一惊灵。
宁寿林猛地抱起儿子,慌不择路的狂奔。
风老四往动静处定睛一看,顿时面露凶色:“妈的,追!”
迟钝的爱乔被父亲抱着疯跑,颠得他想吐,难得开口,“爹爹…怎么了?别、别跑了…想…想吐……”
宁寿林没回答,一路狂跑,直到来到一条河岸前,前方已没有路,他抱着儿子立马要往回跑,远处就看见那两人朝正这边追来,回头肯定能对上,他扭头看了眼约莫六十丈宽的河面,心知两人一起游,定难逃脱。
他突然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两根贴身藏着的十两规格大黄鱼,放入儿子暗袋,一边塞一根,抽紧绳索,用极快的语速交代着:“爱乔,听着!过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头,游到对岸!爹爹知道爱乔从前就是条小泥鳅,游得很快,爹爹信你一定能游过去!”他猛地用力抱了抱儿子,:“游过去后!找巡警厅!给他们一根金条!让他们带你去天津东门里,找盐商福家!找福嵘!告诉他!你是他亲儿子!宁爱乔是他的亲骨肉!记住!福嵘!你是他的亲儿子!”最后这段话,他是哭着喊出来的。
宁爱乔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摇头,眼泪汹涌而出:“不!爹爹!我不是!我是你的儿子,他是坏人!是他害死娘的!我只有你一个爹爹!我不走!”他死死抱住宁寿林的腿,像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快!爱乔走,快!”他边推着儿子往河边走,边叮嘱:“千万记住,还有一根金条务必藏好,任何人都不能告诉,若有变故,那便是你的活命钱,”他蹲下身,泪流满面亲吻儿子的额头:“好爱乔,爹爹的好儿子,要找回你的机灵劲,爹爹的爱乔是全天下最聪明机灵的孩子。”
“我不走,爹爹,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爹爹,不要丢下爱乔,爱乔就剩你一个了。”爱乔崩溃的拽紧爹的衣袖。
就在这时,一声暴喝:“在哪儿——!”
宁寿林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一横,将儿子抱起,抛向河面,嘶声吼道:“爱乔快游!快!”
宁爱乔哭着往回游,“我不要和爹爹分开,我不要!”
“爱乔!听话!快游,别让爹爹分心——!爹爹…爹爹以后去福家接你!快游——!”
“爹爹不许骗我!”
“爹爹何时骗过你。快!爱乔!游!”
宁爱乔嘶吼一声,猛地转身,奋力朝河对岸游。
于此同时,老刀和风老四已举着匕首逼进。宁寿林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赤手空拳扑向持刀的两人!半步都不让他们靠近河面。
三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宁寿林凭着一点医者对xue位的了解,和以命护子的决心,状若疯狂地攻击,竟真的暂时缠住了两个凶徒!他脸上、身上瞬间添了无数道血口,却死死攥紧两人,他多挺一会,他的爱乔就能多一分生机。
冰冷的河水包裹了小小的身体。宁爱乔凭着本能奋力向前游着。许是父子连心,似有感应。游到一半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向岸边——
昏暗的路灯下,他看见一个驼背的男人,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爹爹的胸口!随后爹爹的身体像一袋沉重的沙包,重重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爹——!!!”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刺破河面的夜雾!娘被铁钩穿透、挂在血泊中的画面,与爹爹胸口插着匕首倒下的身影,在这一刻轰然重叠!他的天彻底崩了!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干。小小的宁爱乔停止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黑暗和刺骨的寒冷包裹了他。娘没了,爹也没了…再也没有人会来接爱乔回家…好累…好冷…就这样吧…还能离爹爹近一些……
风老四看着江面恢复平静,啐了一口:“妈的,那小崽子沉了也好!省事!”他踢了踢地上宁寿林的尸体,对老刀说:“回去告诉大小姐,事儿办妥了,一大一小,都料理干净了!别少拿了我的赏。”
“得嘞!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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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年,福嵘将自己彻底投入了庞大的商业帝国中。天未亮便出门,直至街巷阒寂无声才归,像一具不知疲倦的机器。福宅愈发空旷冰冷,他脸上再未展露过一丝笑意,仿佛生命中的所有鲜活部分都已随那口沉重的棺椁一同下葬。
他偶尔会问陈五:“找到那孩子了吗?”
得到的总是沉默或摇头。起初那执念尚在眼底翻涌,渐渐地,便也熄灭了。终究…不是他的小瓷儿。最终,他疲惫地挥挥手,“罢了…不必再找了。”
八年后,民国三十七年·冬
福嵘四十岁,正值盛年。镜中身影依旧挺拔,眉目冷峻,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副躯壳内里早已被掏空,如同燃尽的炭,徒留一副空有其表的骨架。儿子福恒已年满十六,性格却愈发懦弱怕事。
他用尽最后的心力,近乎自毁的心力,配上雷霆手段,为儿子扫清了一切障碍后,便将庞大的家业强行交接。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柱,轰然病倒,却固执地拒绝去医院,只让家庭医生在宅中勉强维持。
一生无子嗣的龙芷柔,早已被‘富贵香’和怨恨蚀空了身心。看着福家父子和睦,产业如日中天,再想到自己哥哥去年病死在缅甸监狱的噩耗,积压多年的毒火终于彻底焚毁了理智。她换了身最漂亮的旗袍,摇摇晃晃闯到福嵘的病榻前。
她眼神涣散又异常亢奋,凑近福嵘耳边,声音带着扭曲的快意和蚀骨的恨:“我的好嵘哥…您也有今天?躺在床上等死的滋味…如何?”
“我告诉您个秘密!”她的唇往他耳边又凑近了一些,“您知道当年那妓女是怎样从上海逃到天津的么?是我啊…是我暗中帮了她一把!哈…没想到吧?我就是要看您痛!看您疯!看您永远得不到!”她忽然咯咯笑起来,像夜枭啼哭。
“还有那个小杂种…宁爱乔…”她枯瘦的手指点向他额头:“那个妓女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没了…没了!哈哈哈!”她趴在床边,席地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