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执念
第3章执念
西厢房的窗棂糊着层厚纸，晨光透进来，变成昏黄的一团，落在黑瞎子脸上。他靠坐在墙角，双腿伸直，脚踝上缠着粗重的铁链，另一端锁在床脚的铁环上，链节碰撞时会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动，只是微微侧着头，耳廓轻颤，捕捉着周遭的动静——院外洒扫的仆役脚步声从东到西，廊下侍卫换岗时甲胄摩擦的轻响，甚至是远处厨房传来的柴火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双眼睛瞎了五年，从最初的惶恐暴躁，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早已把耳朵练得比鹰还尖。闭着眼，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黑瞎子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悄然摸向枕下——那里本该藏着片锋利的碎瓷，是他昨晚趁侍卫送饭时偷偷藏的，可此刻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凉的床板。
“找这个？”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熟悉的冷冽。黑瞎子循声望去，尽管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听”出对方的位置——离他约莫三步远，站姿挺拔，呼吸匀净，是那个昨晚擒住他的靖安王。
他微微偏头，嘴角勾起惯有的痞笑：“王爷倒是好兴致，大清早的就来探望阶下囚。”
张起灵走到他面前，手里捏着片锋利的碎瓷，指尖轻轻摩挲着边缘：“这东西，留着不安全。”
黑瞎子嗤笑一声：“在王爷眼里，我难道还能凭一片碎瓷逃出去？”
“不能。”张起灵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但我怕你伤了自己。”
黑瞎子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话。他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嘲弄：“王爷倒是仁慈，对一个要杀自己的人都这么好。莫不是……看上我了？”
这话够轻浮，够孟浪，换作任何一个权贵，怕是早已动怒。可张起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蒙眼的黑绸上，那里绣着的银线在晨光下闪着细弱的光。
“你的眼睛，”张起灵忽然开口，声音放轻了些，“是天生的，还是后来瞎的？”
黑瞎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他别过头，声音冷了几分：“与王爷无关。”
“我知道一种药。”张起灵没在意他的疏离，继续说，“叫‘启明散’，据说能治眼盲，只是药引难得，需要雪山之巅的千年雪莲，深海底下的夜明珠，还有……”
“够了。”黑瞎子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烦躁，“王爷不必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笼络我。我黑瞎子虽瞎，却还没到要靠人可怜的地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次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费这些心思。”
他说“黑瞎子”三个字时，语气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理所当然，像是喊了很多年的代号。
张起灵的心猛地一缩。他还记得，前世的黑瞎子第一次跟他说“他们都叫我黑瞎子”时，也是这样的语气，带着点玩世不恭，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
“我不是在笼络你。”张起灵蹲下身，与他平视，目光认真，“我说的是真的。只要能找到药引，你的眼睛……能看见。”
黑瞎子沉默了。他能“听”出张起灵语气里的真诚，没有丝毫作假。可正是这份真诚，让他更加不安。他是来杀他的，他们本该是生死仇敌，他为何要对自己的眼睛如此上心？
“为什么？”黑瞎子终于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困惑，“我是来杀你的，你不该恨我吗？”
张起灵看着他蒙眼的黑绸，想起以前无数个夜晚，黑瞎子总爱坐在篝火旁，摘下墨镜，露出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说“哑巴张，你说这世上真有能治瞎的药吗？我也想看看，白天的风景”。
那时他只是沉默，把烤好的肉递给他，却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能治他眼睛的药。可后来，斗里的凶险接踵而至，这个念头便被搁置了，直到他离开……
“因为……”张起灵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欠你的。”
黑瞎子更困惑了。他仔细“听”着张起灵的呼吸，平稳，均匀，没有说谎的迹象。可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靖安王，更谈不上“欠”与“不欠”。
“王爷说笑了。”他扯了扯嘴角，试图恢复惯有的痞气，“我黑瞎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这辈子除了欠过几顿酒钱，没欠过任何人的东西。”
张起灵没再解释。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失去的记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唤醒的。
他站起身，将那片碎瓷放在桌上：“早饭放在桌上了，趁热吃。”说完，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黑瞎子的声音，带着点迟疑：“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张起灵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留在我身边。”
黑瞎子彻底愣住了。他本以为张起灵会逼他供出幕后主使，会用酷刑折磨他，甚至会把他送给皇帝邀功，却没想到，他只是让自己“留在他身边”。
这算什么？养着一个随时可能杀了自己的杀手？
西厢房的门被轻轻带上，落了锁。黑瞎子坐在原地，听着张起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廊下侍卫换岗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擡起手，指尖抚过蒙眼的黑绸，那里还残留着刚才张起灵目光停留过的错觉，温热得让人心慌。
他忽然想起昨晚交手时的情景。那人的身手快得不可思议，招式凌厉却不狠毒，处处留有余地，最后擒住他时，按在他后颈的力道也恰到好处，既能让他动弹不得，又不会真的伤到他。
还有他刚才说“启明散”时的语气，认真得不像作假。
黑瞎子皱紧眉头，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任务产生了动摇。这个靖安王，和他想象中的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王爷，太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张起灵没有再提杀他的事，也没有逼问幕后主使，只是让他住在西厢房，每日三餐按时送来，都是些精致的吃食，甚至偶尔会有几碟点心——核桃酥、绿豆糕、桂花糕，都是些甜口的，据送饭的小厮说，是王爷特意让人做的。
黑瞎子起初是抗拒的，可每次饿到极致，还是会忍不住把食物吃掉。他发现，这些点心的甜度都刚刚好，不会太腻，正合他的口味。
张起灵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有时是在清晨，带着一身朝露；有时是在傍晚，带着一身风尘。他很少说话，只是坐在桌边，看着黑瞎子吃饭，或者听他用耳朵“打量”房间里的摆设。
黑瞎子起初很不自在，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让他浑身发毛。可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这份沉默的陪伴。他发现，张起灵的呼吸很稳，心跳也很有规律，听着让人莫名安心。
这天午后，张起灵又来看他，手里拿着个小巧的木盒。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是‘安神香’，”张起灵说，“睡前点燃，能睡得安稳些。”
黑瞎子“看”着他把香插在香炉里，用火折子点燃，袅袅的青烟升起，带着清冽的香气，驱散了房间里沉闷的气息。
“你到底想做什么？”黑瞎子忍不住又问，声音里的戒备少了些，困惑多了些，“我是皇帝派来杀你的，你留着我，就不怕我哪天找到机会，真的杀了你？”
张起灵看着他蒙眼的黑绸，那里被香炉里的热气熏得微微晃动。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相信你。”
黑瞎子彻底怔住了。他活了二十多年，做杀手也有十年了，见过太多的尔虞我诈，背信弃义，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我相信你”，更何况是他要杀的人。
“你……”他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的耳朵很灵。”张起灵忽然换了个话题，“能听出多少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