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告别
第42章告别
齐砚九十岁那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他躺在小院的藤椅上,身上盖着张起灵刚晒过的毯子,阳光透过月季花丛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把那些深刻的皱纹都染成了金色。张起灵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正给他削苹果,动作慢得像在完成什么仪式,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没断。
“哑巴张,”齐砚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老态的沙哑,“别削了,我吃不动。”
张起灵停下动作,把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着递到他嘴边:“吃一点,补力气。”
齐砚张嘴咬了一小块,慢慢嚼着,眼里的笑意却淡了。这几年,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差,走几步路都喘,眼睛也花了,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只有看张起灵的时候,才能勉强看清他的轮廓——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白了些,眼角的皱纹浅得几乎看不见,像被岁月格外优待的神明。
“你说你,”齐砚咳了两声,张起灵赶紧递过水杯,他喝了口,才继续说,“怎么就不老呢?跟个妖精似的……等我走了,你一个人,多孤单啊。”
张起灵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毯子往他身上拉了拉,盖住露在外面的脚踝。
齐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行了,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心里肯定在想‘这老东西,又说胡话’。”他伸出手,想去碰张起灵的脸,却没力气,半路就垂了下来。
张起灵赶紧握住他的手,那只手曾经能稳稳地扣动扳机,能灵活地解开盘扣,如今却干瘦得像段枯木,冰凉冰凉的。“我陪你。”张起灵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陪什么陪,”齐砚瞪他一眼,眼里却带着点温柔,“我走了,你该干嘛干嘛……把糕点铺开下去,跟胖爷、吴邪他们多走动走动……别总一个人憋着,会憋坏的。”
他顿了顿,气息忽然弱了下去,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回光返照:“还有啊……我藏在床底下的那坛酒,是给你留的,等我走了再喝……别便宜了吴邪那小子,他总惦记……”
张起灵的眼眶红了,紧紧攥着他的手,指尖都泛白了:“嗯,我知道。”
齐砚看着他,忽然笑了,像个得到糖的小孩:“哑巴张……我这辈子……值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手彻底垂了下去。藤椅轻轻晃了晃,像载着什么东西,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张起灵握着那只渐渐变冷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夕阳把月季花丛的影子拉得老长,直到院子里的风带着凉意吹进来,他才缓缓低下头,额头抵在齐砚的手背上,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头受伤的兽。
齐砚的葬礼很简单,来的都是老熟人。王胖子的背更驼了,拄着拐杖,哭得像个孩子;吴邪和苏辰头发都白了,互相搀扶着,眼里的悲伤藏不住;还有些街坊邻居,说齐老板是个好人,总爱给小孩发糕点。
张起灵穿着一身黑,站在墓碑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尊没有灵魂的石像。有人过来拍他的肩,安慰他“节哀”,他只是微微点头,眼神空洞得吓人。
葬礼结束后,张起灵回到了小院。
院子里的月季还开着,石桌上的苹果块已经氧化成了褐色,藤椅空着,毯子掉在地上。他把毯子捡起来,上面还残留着齐砚的气息,淡淡的烟草味混着糕点的甜香,像他还在的时候。
他开始像以前一样生活,每天早上起来筛面粉,做齐砚爱吃的核桃酥;傍晚去巷口散步,走到卤煮摊前,会习惯性地停下,却发现王胖子的摊早就关了——他去年冬天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说“总算能去见云彩了”。
吴邪和苏辰隔三差五来看他,带来些吃的,陪他坐会儿。吴邪总说:“小哥,你别总一个人憋着,跟我们回去住几天。”
张起灵只是摇头,声音很淡:“我在等他。”
吴邪和苏辰对视一眼,眼里满是无奈。他们知道,齐砚走了,张起灵的魂也跟着走了。那个会因为齐砚抢他的糕点而无奈的张起灵,那个会因为齐砚的玩笑而脸红的张起灵,那个会在齐砚生病时彻夜不眠的张起灵,随着齐砚的离开,彻底消失了。
他成了最初的那个“哑巴张”,清冷,孤寂,像尊没有感情的神明,守着一座空院子,守着满地的回忆。
齐砚走后的第一年,张起灵把糕点铺关了。
他收拾齐砚的东西时,在床底下找到了那坛酒,封条完好,上面还贴着张纸条,是齐砚歪歪扭扭的字迹:“哑巴张亲启——等我走了再喝,喝了就忘了我,好好活。”
张起灵把坛子抱在怀里,抱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却把它埋在了月季花丛下。他不想忘,哪怕疼得喘不过气,也不想忘。
第二年春天,吴邪来告诉他,苏辰走了。
吴邪说:“他走的时候很平静,说总算能去见吴邪了——哦不,是去见上辈子的吴邪了。”他看着张起灵,眼里带着点释然,“小哥,人这一辈子,能遇到个想一起走的人,就够了。”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给吴邪泡了杯茶,茶是齐砚以前爱喝的碧螺春,放了太久,已经没了味道。
第三年,吴邪也走了。走之前,他让儿子把一封信交给张起灵,信上写着:“小哥,别等了,齐砚在那边会孤单的。我们都在那边等你,像以前一样,凑在一起吃火锅,听胖爷吹牛,看你和齐砚拌嘴……”
张起灵把信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揣着个滚烫的烙铁。
第四年,他离开了小院。
他没说要去哪儿,只是锁了门,把钥匙交给了邻居,说:“要是有人来找一个叫齐砚的,就说我去寻他了。”
他去了杭州,吴邪的古董店还在,只是换了新主人,店里摆着些瓶瓶罐罐,像极了吴邪以前摆弄的那些。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转身离开。
他去了北京,潘家园的摊位还在,吵吵嚷嚷的,有人在卖假古董,有人在讨价还价,像极了当年他和齐砚、胖子一起来的时候。他走到一个卖糖画的摊位前,买了个齐砚最爱吃的龙形糖画,举着走了很远,糖画化了,黏在手上,像齐砚以前总爱蹭在他手上的糕点渣。
他去了长白山,雪下得很大,把山路都埋了。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当年约定的地方,站了很久,仿佛能看到齐砚插在雪地里的那把刀,看到他自己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回来了,”他轻声说,声音被风雪吞没,“你却不在了。”
他去了巴乃,湖水还是那么清,岸边的吊脚楼还在,只是没人住了。他坐在湖边,看夕阳落下,想起齐砚总说:“哑巴张,等我们老了,就来这儿住,钓鱼,晒太阳,多好。”
第五年秋天,他回到了那个小院。
院子里的月季长得很高,把窗户都挡住了,石桌上落满了灰尘,藤椅坏了条腿,歪歪扭扭地立在那里。他推开房门,里面的东西都蒙着白布,像盖着一个个沉睡的梦。
他走到齐砚的墓碑前,把这五年收集的东西都摆了出来——杭州的龙井,北京的糖画,长白山的雪块(早就化了,只剩个空瓶子),巴乃的湖水(装在玻璃瓶里,还很清)。
“瞎,”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眼里第一次有了光,像星星,“我来找你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是齐砚以前给他削木头用的,磨得很锋利。他看着小刀,忽然笑了,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你总说,”他轻声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这辈子太短,下辈子还要在一起……我来赴约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墓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小刀划破皮肤的声音很轻,血滴落在地上,很快被风吹干,像开出了一朵红色的花。
他靠在墓碑上,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像睡着了。
远处的炊烟升起,像幅温暖的画。
他们的故事,没有结束。
就像齐砚说的,这辈子太短,下辈子还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