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兴斋
晨时的江城还未苏醒,花楼街却已人声喧闹。
街边小摊已经支起来开始叫卖,包子铺的肉香味儿弥漫着整个街道,面馆的掌柜独自将屋里的桌椅挪出摆好,当铺新换的老板在招呼着工匠们砌墙......
花楼街正街上第五家门大开着,顶上的招牌用红色的布盖着,路人从铺子里飘出的芝麻、面粉、豆沙混合的香味就可以推测出这是一家茶食铺子。本地人都知道,今日是江城著名的茶食铺子盛兴斋重新开张的日子。
“老婆子,胜利了,盛家姑娘的盛兴斋又开回来了。你要是还在,肯定得去买点芝麻糕回来吃的吧!”面馆老板跛着腿摆着凳子,声音沙哑地和那已过世的老婆说着话。
砌墙的工匠看着那红彤彤还未揭牌的招牌,感叹着说:“还是盛老板命好啊,嫁了个团长,家庭和睦团圆,没得我们这些磨难。”
“我听我们家部队里当差的说,她家男人回来就升师长呢!”另一位工匠搭着话。
当铺老板驳道:“你们就知道盛老板嫁的好,可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洪水时,发动建立慈善会;当年和鬼子斗,手都差点被人废了。要我说,这福气就得给她盛老板!”
正说着,一健壮的中年男人从巷子口抱着一块板子回来,那板子用布包着,从那布匹处透出的一角,人们看出来是一块牌匾。那中年男人踩着青石板上沉积的雨水,兴奋地对着铺内的人喊着:“二少奶奶,拿回来了,完好无损!”
随着男人的喊声,花楼街上的人终于看到了盛兴斋那位水灵的盛老板:她穿着一件白色半开襟旗袍长裙,头发随意挽在脑后,用一翡翠钗子固定。岁月让那位稚嫩天真的女孩多了一丝温柔与坚韧。她缓缓走出铺子,微笑着看着眼前那男人。
“二少奶奶,当初我就把这牌子埋在大力墓边,是大力在保佑我们呢!”穆老三迫不及待地把那牌匾上的布扯开,“食中一绝,品冠两江”八个烫金大字依然闪闪发光。盛月荷身后的阿菊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那几个字,感受着与地底那人相同的温度。
盛月荷看到阿菊触景伤情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她抚摸着阿菊的头,对着老三吩咐道:“挂上吧,老三。”
“哎!”
穆老三招呼着店里的伙计,三两下便把那金灿灿的牌匾挂在了屋内柜台的正上方。远远看到那牌匾的李韵芝还没被李正推到门前,就兴奋地大声感叹起来:“还得是这八个字,这才是盛兴斋的排面嘛!”
盛月荷看到韵芝的瞬间,脸上的笑就止不住了。她像一只小鸟一样奔向韵芝,接过李正的手,把韵芝往铺子里推:“你最爱的蟹壳黄,刚烤好的,就等着你来呢!”
“甜口咸口?”
“都做了,您爱吃哪个是哪个!”
李韵芝来后不久,薛家老太太也和薛老爷来到花楼街五号,庆祝月荷的门店再次开业。人都到齐,孩子们欢呼雀跃地跑出铺子,站在招牌下够着那红布,奈何他们身高不够,总是够不着。
“行啦行啦,你们这群小家伙闪一边,我们要揭牌啦!”阿菊张开手臂,像母鸡张开翅膀一样,将欢呼雀跃的小鸡们赶到一边。
一声锣响,薛老太太和李韵芝两人用力一扯,那红布后“盛兴斋”三个字再次出现在花楼街五号铺子,花楼街的老街坊看到那三个大字都忍不住激动地抹起眼泪来。
“‘食中一绝,品冠两江’,正宗盛兴斋糕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阿菊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洪亮,整条花楼街都听得见她的吆喝。
阿菊声音刚落,盛兴斋门口几挂百子鞭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那欢天喜地的气氛感染着街上的每一个人。前来庆贺的客人们被阿菊请到后院圆桌前用餐,盛月荷在前铺顾着生意。
“有这盛兴斋的铺子,我们才真觉得是太平了啊!”当铺老板笑着喊道。
“盛老板,芝麻糕的芝麻还是城外老陈家的吧,老价钱?”得到盛月荷肯定的回复后,路过的街坊立马雀跃地进了铺子。
一旁摆摊的鞋匠见状,迅速跑进铺子:“盛老板,八年没吃到盛兴斋的麻汤圆了,您得先给我留着些啊!”
不一会儿,盛兴斋门口排满了听到消息前来买糕点的人。他们排着队,却一点也不着急,有说有笑地等待着。突然,街口出现一高大的男人,他身穿军装,骑着高马,看起来格外神气,但他眉头紧锁,眼里写满了忧虑。
“这就是薛家那位弃笔从戎的二少爷?听说是100师的团长,跟着戴师长打鬼子的?”人群中一人指着那身材高大的军人问道。
“跟着戴玉安的?那可是大英雄啊!”另一人叹道。
其中一知情人摆摆手,说道:“这个不够狠,薛家那位薛阎王眼睛就是刀锋,瞅你一眼你都全身发寒!”
排队的人此刻都被那穿军装的男人所吸引,他们盯着看这来人究竟是谁?只见那人大腿一甩,从那高马上下来。他把马系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油纸袋子和一个白色的信封,站在拴马桩那里迟迟不动。
“这穿军装的咋在那儿傻站着?”排队的人好奇地问着。
柜台后的盛月荷听到这话,连忙把手里的茶食打包后,兴高采烈地跑出来。看到背影的瞬间,她雀跃的心便沉了下来。
“阿峰?”盛月荷歪着头喊着那人,眼里是疑惑的神情。
盛月荷的声音依然如往常般温柔,如一阵清风吹入人的耳朵里,可那声呼喊让颜行峰打了个冷颤。他犹豫着转过身子,低着头不敢看那女人的眼睛。
盛月荷看到他手里那个白色的信封,心头一紧,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她眼神慌乱,盯着那信封。可那信封上没有捆着菊花,这是她唯一庆幸的地方。月荷一步步小心挪到颜行峰面前,低声问道:“这是什么?”她的声音颤抖不止,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颜行峰偷偷擡头,对上月荷那担忧的眼神。他再也忍不住,失控地跪到地上:“嫂子,团长他......”
“你别跪!”盛月荷脱口而出,她的眼泪已经不听劝地流了出来,“我求你,你别跪!”
她害怕看到这人下跪,她知道这人每次的下跪都不会是好征兆。她用力拉着颜行峰的胳膊,可那人就如焊在地上一般,怎么都拉不起来。
“嫂子,参谋长给您的金柑橘饼。”颜行峰带着哭腔,把那油纸袋子和白色信封高高举起。
看着那油纸袋子包着的金柑橘饼,盛月荷一把把它摔到地上,任由金柑橘饼洒落满地。她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指着跪在地上的颜行峰吼道:“路逸鸣呢?我要他路逸鸣亲自提着这东西来找我!”
“嫂子!”颜行峰的裤子被青石板路上的雨水给浸湿,那双在高黎贡山上冻坏的膝盖如针刺骨般。但他不敢起身,只是举着那信封哭嚎着。
盛月荷知道她躲不过了,这信封没有和菊花一起捆着,她暗示自己:只要人还在,一切的一切她都可以承受。她闭上眼睛,下定决心,拆开信封,打开信封里的文件。上面“处决通知”四个字让她的神经被拉到崩溃的边缘,她嗤笑着说:“‘处决’?你骗谁呢?只有犯人才会受处决,他薛兆打过军阀、在淞沪打鬼子、在广西打鬼子、在云南打鬼子,甚至在缅甸打鬼子!他心里只有家国,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处决?”
“阿峰,你这玩笑开的不好。”月荷看着颜行峰,被眼泪布满的眼睛里写满恳切的祈求,她祈求颜行峰告诉她一切都是玩笑。但处决原因写的清清楚楚:违抗军令,与红党勾结,企图叛变谋反。那十五个字如针一般刺进盛月荷的心里,她心里那个英雄竟然又一次被打为叛党,多么讽刺啊!
颜行峰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用袖子擦掉根本停不住的眼泪,从口袋里拿出那一摞照片和那只怀表。那些照片是月荷寄过去的,她当然认得,可那沾满血的怀表让她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掉。她双手颤抖地接过那块本应是金色的怀表,小心翼翼地拨开表盖,怀表里那张沾满血的全家福让人触目惊心。她看着血迹里那张瘦削冷峻的脸,那双闪着星辰的眼睛,那人坚硬如刺的发丝。他的血覆盖在他的脸上,让人分辨不清他那人是否笑着。
盛月荷知道:这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民国三十五年夏,盛家独女盛月荷在抗战胜利后的一年,失去了他的丈夫。花楼街的街坊永远记得那天,那位命好的女人抱着一块带血的怀表,绝望地哭嚎着。最后哭到无力的她,倒头晕倒在那布满喜庆鞭炮的青石板路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