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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

胜利

100师挥师龙陵之后,新闻上收复失地的喜报总是和阵亡证书一同回到昆明:

《云南日报》报道第八军于9月7日胜利攻破日军在松山上的碉堡防御阵地,全歼日军。这场打了90多日的战役终于以最终的胜利而结束,那天第八军带回来一摞摞阵亡证书,100师的太太们听到对巷103师、82师的太太们哭了一整夜。

《中央日报》报道五十三军和五十四军于9月15日攻入腾冲,历经127天,牺牲18000人,将沦陷了两年四个月的腾冲收回。第二日,198师、36师、116师的眷属区里灰烟飞得老高,100师的太太们知道,他们是在祭奠逝去的亲人。

《扫荡报》报道了100师支援七十一军在龙陵收复战中,于11月3日夺下日军伏龙寺据点的新闻。龙陵收复,日军滇西防线由此瓦解,报纸上配有100师长官在伏龙寺前面拍摄的照片一张。照片里薛兆站在高其山和路逸鸣的后面,与一众团长站在一起,他笑得很灿烂。盛月荷知道他高兴的原因,他们打的就是老对手56师,这一战也算是报仇雪恨的开始了。

报纸上报道100师消息的第二日,颜行峰背着他那个熟悉的布包站到了盛兴斋门口。盛月荷照例后退几步,听到颜行峰那句“求你了,陪我去吧”,才稍微能安下心来。最后一封信是送往姚家的,盛月荷站在姚家门口,听到屋里文琴和何俊芳说话的声音,迟迟不敢进屋。屋外的人犹豫着,却被屋里走出来的姚莹打破沉默。

出门准备上学的姚莹看到颜行峰手里拿着的信封和那朵捆在一起的菊花,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她吓得连连后退,跑回屋里。

颜行峰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信封,苦笑道:“现在估计我们师里的眷属都不想见到我吧。”

“还有我陪你呢。”盛月荷淡淡地说。

最先从屋里冲出来的是何俊芳,她脚上的高跟鞋都没穿好,一只脚高一只脚低,跛着腿跑过来时失了重心崴了脚。她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向颜行峰靠近,拉近信封看到上面写的“姚山平”三个字,哭嚎一声滑落在地。姚莹和月荷想把她扶起来,可那人瘫在地上,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了。文琴从后面缓缓走来,接过颜行峰手里的信封拆开,那张阵亡证书上用表格写明那人的姓名、年龄、籍贯、番号,甚至死亡时间与地点都写得清晰明了。不识字的文琴把那张阵亡证书和遗书递给姚莹,姚莹念到死亡原因时,再也忍不住,奔溃大哭。

文琴厉声呵斥道:“哭什么哭,你给我好好念,我要知道人是怎么没的。”

“死亡原因:滇西反攻战于惠通河被敌弹击中心脏,不治而亡。”姚莹带着哭腔,但每一个字说得十分清楚。

“阿峰叔叔,我爸爸为什么会去惠通河?”姚莹哭着问。

“拿下龙陵后,姚营长奉命将伤兵运送到惠通河,在渡口被一戳躲进山谷里的鬼子给埋伏了。姚营长带着汽车团的几个人抵抗鬼子,保护伤兵。我们收到消息立马过去支援,可到达时,已经为时已晚,他们和鬼子们同归于尽了。”颜行峰说到伤心处,明明流干的泪又溢了出来。

文琴听到后,许久没有说话。末了,她语气平静地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下午,第五军阵亡战士的遗体会由汽车团郭团长一起送回来。”

“行了,你们回去吧。”

文琴说完,从女儿手里接过信,强行把跪在地上的何俊芳拽起来,就那样回了家。第二日,郭团长和汽车团的士兵亲自将姚营长的遗体擡到了姚家。在姚家帮忙布置灵堂的100师太太们看到棺椁的瞬间泣不成声,文琴却一滴泪都没流,她按照祭奠仪式,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项事宜,但她塌下的眼角和那枯黄的脸色都告诉月荷:她只是强撑罢了。

仪式开始,伴着行营乐队哀切的音乐,姚营长的棺椁被擡到屋内,正对着堂屋正中那个“奠”字。就在棺椁被放下的瞬间,一向优雅美丽的何俊芳竟然就那么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堂屋。她穿的依然是昨日那件旗袍,冲进来时没有一丝停留,径直朝那棺木一角撞去,“嘭”地一声响,在场众人都被那场景给吓住。

盛月荷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去死死抱住她的腰,可她那小身板根本拉不住何俊芳。眼看着那头破血流的人又要撞上去,文琴大步走上前,一巴掌打在那鲜血淋淋的脸上:“怎么?你想下去和他双宿双飞?我告诉你何俊芳,我不会让你得逞!”

她的话语虽不好听,但被打的人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好好活着。

姚营长遗体火化后的第二天,文琴、何俊芳和姚莹就这么消失在了昆明街头。罗雅思说文琴把姚营长的骨灰带回家乡了,一同被压回去的还有何俊芳。人们都说文琴冷血,丈夫死了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流,但月荷知道:这人心里捏着一股劲儿,如果那股劲没了,她也就散了。

姚家走后,100师又一次踏入那熟悉的战场,以滇缅公路为轴线,一步步收复畹町、芒友,把那条失掉的交通线抢了回来。

100师回马街整编那日,时间已经到了民国三十四年。

8月14日的中午,盛月荷在店里推着学步车里的怀安学走路。一旁的薛知意跪在高凳上,趴在柜台上安安静静地画着戴哥哥给他寄来的建筑图纸。喻家舜则坐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认真温习着功课。

在后面厨房忙了半天的小芽,走出来看到这场面,叹气地摇头:“莲子又该遭殃了。”

话音未落,就看见阿菊怒气冲冲地拉着莲子从远处走来,一进铺子就忍不住大骂起来:“全家就你一个疯丫头到处跑,你能不能学学你家舜哥,学学小少爷?”

莲子听完母亲的话,不敢相信地进屋一一视察两个男生的状态。看到他们手里的书和画纸,瞬间变了脸,插着腰对两人喊道:“好啊!我说等了你们半天没等到,是谁说暑假就要好好玩来着?你们两个都背着我偷偷学习!”

“我没学习,我在画图纸。”薛知意举着图纸一脸无辜的样子逗得一旁的月荷笑出声来。

喻家舜对付莲子早已游刃有余,他缓缓擡起课本,不慌不忙地说:“《论语》有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是指教导孩童识字,‘习’指小鸟的反复飞翔。我一没识字,二没飞,不算学习的,莲子。”

莲子听到喻家舜的这番话,眼珠子转了半天,点头对阿菊说道:“对呀,他们没学习啊!”

阿菊看到自己孩子那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操起扫帚就要打。莲子快速把坐在椅子上的家舜拉起来挡在自己前面。阿菊的扫帚还没有打下去,屋顶上飞机轰鸣的声音打断一切,他们吓得赶紧要往家里跑。

“这次怎么没拉警报啊?”阿菊不解。

家舜身后的莲子立马跳出来大喊:“别急别急,不是日本飞机,是飞虎队的。”莲子把所有美军的飞机都叫做“飞虎队”。

“美国飞机?”家舜不理解。

“沛霖哥哥跟我说的,今天美国飞机要给我们送惊喜。我一大早上就在小西门那边等着,你们两个叛徒,等了半天你们也不来!”莲子生气地给了喻家舜一拳,距离比较远的薛知意得以幸免。

正说着,盛兴斋的铺子外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纸片,纸片上花花绿绿的印着些文字。突然,整条仓园巷沸腾起来,大家欢呼着走上街头,时不时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多。站在外面的阿菊忙出去在地上捡起那张纸,才发现那是一张宣传单,上面加粗写着十三个大字:

“日本已经投降,战争完全结束了!”

阿菊看到那几个大字,眼泪再也绷不住。她带着哭腔喊了一句“姑娘”,颤抖着把那张纸展示给屋里的人。盛月荷看到那传单上的字,难以置信地走出铺子。扭头的那一刻,她看到仓园巷挤满了欢呼雀跃的人们,他们用力地接着从天上掉落的传单,看着不认识的字,热泪盈眶。

人群中,盛月荷看到了远处的薛兆,他举着传单用力挤开人群,向她奔跑过来。他的脸上堆起几层褶子,可他的笑容还如年少时那般干净纯粹。走近的薛兆一把将月荷腾空抱起,他柔软的嘴唇就那样落到月荷的唇上。终于,他可以尽情放肆地吻这个女人了。

阿菊看到忘情接吻的两人,忙让孩子们都把眼睛遮住,带着些责备的语气说道:“还有孩子在呢,这姑娘今日也跟着姑爷犯浑了。”

盛月荷当然知道自己此时的举动是不合体统的,但她感受到了自己丈夫内心的喜悦和热情。那如潮水般涌起的喜悦传递到了她的心里,此刻的她也愿意陪着这人荒唐一下,即使会受人指点,她也无所畏惧。她双臂发力,环住薛兆修长的脖子,低着头享受这腾空的缱绻!

文林街头,100师的太太们兴奋地在路中间跳起了舞。秦敏跟着女兵们举着“抗战胜利”的旗子游行,她远远就看到给路人读着宣传单的薛沛霖,他穿着一件细条纹衬衣,在一群学生中看起来要成熟得多。沛霖看到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秦敏,径直走上前,微笑看着她:

“我们胜利了!”

“嗯,我们胜利了,沛霖!”秦敏伸出手,将手里的旗子递给沛霖。

薛沛霖看着眼前这女孩,她穿着红色的粗布衣裳,可他隐约看到那个穿着白色洋裙的女孩,她半扎着头发,将这旗子递到他面前。虚幻和现实的交织下,薛沛霖突然意识到,那个人竟然真的等不到这一天了,在这份喜悦和狂欢中,有那么多兴高采烈的女孩,可唯独没有她,也永远不可能有她了。

秦敏看到眼前这个男孩缓缓垂下自己的胳膊,他舒展的眉头紧锁,脸上的笑容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在哭,也似在笑。最后,他无力地蹲在地上,痛苦地哭嚎起来。那哭声被阵阵欢天喜地的锣鼓声所掩盖,但就站在他面前的秦敏能清楚的看到,清楚的听到,这个男孩的嘴里不停地喊着“欣然”。她知道欣然,月荷婶婶嘴里的那个江城姑娘。随着那一声声哭喊,秦敏的心不断下坠,坠入到无人察觉的深渊。

第二日一大早,许多江城人来盛兴斋买各式糕点,阿菊一边给王婶包装好麻糖、蟹壳黄和芝麻糕,一边笑着搭话:“婶,今天买的可比往日多呀!”

“说是今天中午,鬼子要宣布那个什么诏书,宣布投降呢!街坊邻里今天都到我家了,守着话匣子听广播,我得多买点,大家一起庆祝庆祝!”王婶说话都比以前大声了不少。

王婶走后,小芽从后面厨房跑了出来问道:“阿菊婶婶,咱们也快点吧,要不然过了时间,就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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