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
安顺
山路水路走了一个多月,原来二十多口的100师眷属,进入贵州地界时,已经只剩下十几口人了。队伍从东门入,东街一派繁华景象让长途奔波的太太们立马兴奋起来,他们三五成群地拉着自己的孩子们,瞬间就混在了东街的人群里。太太们身穿各式高叉旗袍,引得当地人频频侧目,他们没见过穿得如此摩登的女人。
安顺富商孙伯礼站在自家的洋楼门口捏着眼镜腿儿使劲往街上瞅。
“老季啊,这么多女人,哪个是戴太太啊?”孙伯礼拄着拐杖,眉头紧锁。
孙伯礼的管家季二也望着街上那一条条高叉旗袍发愣:“听戴师长是苦出身,她的夫人一直非常朴素,这哪里有个朴素人儿啊?”
“哎!东家,您看看那是不是?”年轻的家丁眼睛尖,指着城门口一位中年妇人喊道。
那妇人身穿素色旗袍,怀里抱着一婴儿,脚上穿着布满灰尘的布鞋。妇人旁边跟着一个稍年轻的女子,她身穿一圆领斜襟苎麻宽旗袍,头发用一根翠绿簪子挽在脑后,身后跟着的家仆带着一十几岁的男孩,同样也衣着朴素。只见士兵下车低头在妇人身边说了些什么,便跑开了,这让孙伯礼确定了戴太太的身份。
“快!快!”他拄着拐杖快步流星,“戴师长是在昆仑关和鬼子血战的,咱们照顾好他们的家眷,就是为抗日做贡献了!”
盛月荷看到一老人快步朝他们的方向而来,向戴太太指了指那老人。戴太太虽不善言辞,但和丈夫东奔西走这么多年,待人接物的礼仪自然是练得十分周到的。她看来人身着长衫,但布匹质感上乘,便知这位老者便是主动捐出憩园供100师及其他部队驻军的孙伯礼了。
“孙老板,给您添麻烦了。”戴太太言语温柔,神态优雅。
“哪里哪里,鄙人能为抗日做点贡献,倍感自豪啊!太太请随我们来,院子早就给各位备好了。”
戴太太带着各位眷属,坐车出城门来到深山中隐蔽的一圆门前。孙伯礼请各位太太下车,可100师的太太们却被旁边由卫兵把守的山洞所吸引了。他们纷纷从洞口往里探,却被卫兵喝了出来。其中一些太太趾高气昂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些气,说话间便和卫兵们吵了起来。
月荷受戴夫人托,忙上前去打圆场:
“各位姐姐妹妹看到的好东西的多得去了,就算这山洞里真有什么好东西,也怕是入不了各位的眼呢!听说打麻将要的是风水宝地,不如咱去看看,这憩园里面,有哪些风水宝地,好让各位姐姐妹妹们财运亨通啊!”
眷属里的太太们大多是富裕家庭的千金小姐,他们本看不上盛月荷没棱没角的柔顺样子,整日里缠着戴太太学那朴素劲儿,要不是她右手那消不掉的疤痕和那长不出的指头,他们甚至不相信这人能炸掉铁路。但这月荷每次说话总是熨帖好听,让人生不出气来,而且还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听她的话。
这不,各位太太听了她的话,便不再和山洞门口的卫兵计较,甩着手帕踏过那圆门,进了园子。戴太太欣慰地看着月荷,笑着说:“还是你有两下子。”
整个憩园大得出奇,共五进的大院落,院子里山水排布别有一番雅趣,这美景都让盛月荷恍惚:这竟然是战乱时期会有的景象。又想起沦陷区那些断井残垣,心中一阵烦闷不知与谁说。眷属们被安排在最靠里的两进院落里,孙伯礼给戴太太安排了最靠里一间房,与其他太太们的房间隔着一定的距离。戴夫人离去后,太太们便开始挑选起自家的屋子来,他们识趣地把靠近厨房那间两房的屋子留给了月荷,说是好心投月荷的意,实则是不愿闻到厨房里的油烟味。
盛月荷倒喜欢这间屋子,他们的屋子和正屋之间隔着一个庭院,安安静静的,窗外的竹子打在墙壁上,别有一番景致。她轻轻哼着歌,拉着阿菊准备进屋打扫,身后的罗雅思喊住了她。雅思盯着阿菊犹犹豫豫的不说话,阿菊识趣地退下,先进屋子打扫了。待人一走,罗雅思便把月荷拉到墙边,小声开始嘀咕起来:
“你呀,还是太年轻。只知道巴结顶头上司,但你知道你们家阿兆在部队里可不是只有戴师长一人,身边这些平级下级都得顾住,要不然谁买他的账啊!”
盛月荷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她从来没想过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自己喜欢戴太太,便和她走得近了些。她双手抱臂,一脸疑惑:“我没想过巴结谁,只是其他太太们打麻将、听戏这些我都不懂。”
“不懂你就得学啊,人家戴太太是师长夫人。她不会,没人敢给她眼色瞧,你不一样啊!”罗雅思苦口婆心:“你们家阿兆本来就性子直,你看,这次入缅侦查的活儿又交给他了吧!你现在来了,就得在后方把这些关系都打点好。要不然这累活儿、脏活儿都得他干!”
“什么入缅侦查?”
罗雅思惊讶地睁大了眼,她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后,拿手挡住自己的嘴巴,小声说道:“这是机密,我和别的师喝酒的时候套出来的。说日本人在缅甸那边蠢蠢欲动,戴师长派你们家阿兆带人和戴处长的人去缅甸了解情况。缅甸那是什么地方,都是迷障丛林,落后得狠,人去了能不能从丛林里活着出来都是问题,更何况还侦察!那都是要命的活儿!”
罗雅思语气夸张,说得盛月荷心怦怦地跳。但从薛兆离开那天,她就知道他的命已经交由天,即使她心中有万般不舍,但这是他的志向,是她无法阻拦的事情,她能做好的就是照顾好自己,不给他拖后腿。
想到这里,盛月荷平静下来,脸上是释然的笑:“罗姐姐,谢谢你提醒我,但我想只要是有利于抗日,任何任务,景桓都是甘之如饴的。”
雅思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她倒退几步,像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盛月荷:“这是要命的活儿啊!什么抗日不抗日的,自家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看着月荷迷茫的眼神,以为她还未听懂。叹了口气,又劝到:“抗日救国,那得是拿人命去填的,就现在这状况,根本填不完的。仗打输了打赢了,还是照样过日子,但丈夫只有一个!家里男人没了,我们女人拖着一大家子,怎么活?”
“输或赢都是过日子,但日子怎么过却是不一样的。我想过赢了的日子。”月荷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都想过赢了的日子,可若男人没了。别人过的是赢了的日子,可不会有人顾你管你的!”
盛月荷知道罗雅思是好心,只不过她见过沦陷后的江城,看到家乡被蹂躏至此,想到那些丢掉性命的人,她无法自私地只想着自己的日子。她双手合十,故作祈求状:“我的好姐姐,是我欠考虑了,你可千万别见怪,你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明天太太们打麻将时,我就去看看,你看行吗?”
罗雅思听到这话才舒展眉头,笑得如花般灿烂。
盛月荷把雅思的胳膊挽住,亲昵地问道:“姐姐待会儿想吃什么?”
“你会做灯芯糕吗?”
“湘潭那个?”
“对!”
“在书上看过做法,但从未做过。既然罗姐姐想吃,咱就出门买材料,回来给你做灯芯糕!”
两人约好一起去买材料,手挽着手开开心心地出了院子,正好碰到姚山平的老婆正和后勤部的主任争吵些什么,罗雅思忙拉着月荷上前去瞧热闹。
“王主任,我就问你,她何俊芳凭什么也可以住眷属区?”姚太太插着腰,在池边石子道上把王主任拦住,使他无法逃脱。
王主任低着头,一脸无奈,他不时地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眼睛瞟着前面的路,试图找个豁口逃离姚太太。但无奈姚太太身型过于魁梧,实在让他找不到路。王主任无奈叹气,擡头对上那张气冲冲的脸:“姚太太,我们都是按照各位长官报上来的身份信息安排的呀,这您等姚营长到了,自己去问他好吧!”
“你别给我装傻,整个师里谁不知道那个狐貍精天天勾着我们家老姚。师长定了规矩,100师不允许纳妾吧,那她何俊芳算什么?”姚太太咄咄逼人,让王主任无法招架。
“姚太太,您别让我为难啊,我还特意安排了最后面靠角落那间房给她,姚营长报了,那我没有权力赶人走啊。”
“我不管,你现在就让她滚蛋!”姚太太越说气性越大。
“又来了,又来了,”罗雅思小声抱怨了一句,立马换上灿烂的笑容,上前去打圆场,“琴姐,你瞧瞧,你瞧瞧,又生气了吧,你越生气,不就遂了那狐貍精的愿?咱不气,等老姚回来,我帮你骂他!”罗雅思说着顺便挽着姚太太的手,笑意吟吟地对王主任说:“王主任别见怪,我们都知道你辛苦了,等男人们回来,我设宴,好好请你喝一顿!”她拉着姚太太向前走了几步,又想起后面落下的盛月荷,忙回头去拉她:“你发什么愣呢,走呀!”
就这三言两语,罗雅思把在场每个人哄得舒舒服服的,盛月荷从她身上明白了什么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三人坐车去安顺街上买东西,罗雅思进了一间金银首饰铺就迈不动步子了。姚太太去对面裁缝铺给自家孩子选布料。盛月荷等了半天,也不见两人选好。于是分别和他们打了招呼,便自己去市场了。
安顺属于大后方,这个被喀斯特地貌围绕的小县城因为战乱,挤满了从五湖四海来的人,这些人让这小县城热热闹闹、充满生机。盛月荷走在街上,看到一派繁荣景象:穿着蓝布衣服的学生们在书局里看着书;身着长衫的学者们在茶馆给百姓们讲时局;背着背包的孩子们在大街上快乐地穿来穿去......
她不自觉被这气氛感染,脚步轻快地踏在青石板路上,每一步走得踏踏实实。
三人买完东西在路口汇合,坐着车回到了眷属区。晚上,月荷把做好的灯芯糕分给院里的太太们,因为这灯芯糕,她们勉强接受了她。100师的大部队还没到,太太们依然靠打麻将、看戏解闷,孩子们没人管,撒欢儿地到处跑。
盛月荷实在不喜欢坐在那里打麻将、看戏,总觉得坐在那里就不心安,只能自己躲在厨房里捣鼓各种糕点,偶尔给太太们送点糕点吃,也算是维持了表面的关系。
一日,她在安顺街上看到一墨子酥的摊子,买了些回去分给各位太太们尝。戴太太是安徽人,她对这墨子酥赞不绝口。月荷也被这墨子酥的味道所吸引,总想自己做出来,可怎么做都不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