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 - 盛兴斋 - 偶n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盛兴斋 >

怀表

怀表

一个凉爽的夜晚,眷属区的太太们围坐在院里池边乘凉,小孩子们排排坐在张素英面前写着学校布置的功课,盛月荷端着做好的几盘花酥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孩子们一拥而上,张素英轻咳一声,这群飞起的孩子们便如霜打的茄子般,乖乖回到凳子上写功课了。

这时,戴师长身边的通信员跑进了院子。众人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般情况下,部队里是不会派通信员来找太太们的。若他们来找,一般就一种情况:你们家那位出了事。在座太太们丈夫都已移防到安顺,并各自在师部、团部、营地里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薛兆没到安顺。想到这里,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盛月荷。

“报告,戴师长命令,让薛太太和我去一趟师部。”

盛月荷还没反应过来,罗雅思先开口:“小叶啊,出什么事了?你先告诉我们,也让我们有个准备。”

小叶本是1153团的新兵,被调到师部当通信员,他对自己团副的感情也非常深。罗雅思一问,半大小伙子就忍不住抹起眼泪来:“不知道,戴处长的人来了,就带了团副一件衣服,衣服上都是血!”

“哎哟哟!......”月荷还没怎样,后面站着的一些太太听到就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那就是只有衣服,没找到人是吗?小叶,烦你带路了。”她出奇地淡定,把手里的龙井酥递给阿菊,起身便跟着通信员小叶去到师部。

戴太太看到月荷的瞬间,忙上前去扶住她:“只是件衣服,证明不了什么,可能他逃了呢?”

盛月荷进师部办公室,椅子上那件灰色西装和那件白色衬衣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曾无数次将那套衣服带到洗染房去打理,即使上面沾满血渍,她也一眼就能认出。看到衣服的瞬间,她感觉双腿使不上力,要化成一滩水倒在地上,幸而戴太太在一旁搀住了她。

戴师长点燃一根烟,对衣衫破败的几名士兵说道:“有什么你就说什么吧,这屋子里都是自己人。”

“我们去了缅甸,在港口蹲了几天,看到有日本军舰在远处集结,码头上也多了好多日本人。等我们打探完消息准备回国时,被特高科的盯上了,他们一直跟我们到了边境。他们跟得太紧了,我们一群人目标又大,于是分头行动。薛团副和岳连长他们带100师的弟兄们串到密林里面把他们引开,我们才得以脱身。等我们回去林子里找的时候,到处都是兄弟们的尸体,就找着薛团副的这身衣裳。”说话的士兵带着哭腔,眼泪不停地往地板上滴,那声音扰得人心烦。

“然后呢?我那些兵你们就丢在那儿啦?你们只找着这衣裳就回来了?你们戴处长就这么教你们办事的?”说到气头上,戴师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说话的士兵。

另一个士兵见状,忙打圆场:“牺牲的弟兄们被安置在了当地,我们向戴处长打了申请,家属的慰问金我们这边出。至于薛团副,我们肯定也不是看着衣裳就回来的,我们在缅甸等了好几天的消息,到处托人打听。最后听说特高科带回一具尸体,赤裸裸挂在他们办公大楼门口,以示警告。”

“就这样,你们就回来了?”路逸鸣气得上去抓住这士兵的衣领,被戴师长一声令下,不情愿地放开。

“尸体你们去看了吗?究竟对不对得上号?咱可是两个人不见了,你现在说一个人,那岳珉呢?岳珉凭空消失啦?你们戴处长可真行,派来你们这一群酒囊饭袋来!”路逸鸣生气地指着这群士兵的鼻子骂。

盛月荷从他们对话中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搀扶着门框和墙壁,缓缓走近那套灰色西装,那西装胸前口袋处有一处弹孔。她将手伸进口袋里,除了一个圆滚滚的弹孔,空无一物。她想起什么,又把沾满血的衬衣展开举起来,对着灯光映照些什么。

大家都以为她是在睹物思人,戴太太蹲在月荷旁边,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月荷,你这样,阿兆会心疼的啊!”

“他没死。”盛月荷的声音很小,小到在场的人根本听不清。

“什么?”

“他没死。”盛月荷擡眸,脸上的泪痕挂在两颊,但她的眼睛格外明亮。她站起来,拿着薛兆的衣服,给在场的人解释起来:“景桓会随身携带一块怀表,如果是这件西装,那么这块怀表就会放在这个口袋里。”

盛月荷说着把西装擡起来,突出那块胸前口袋:“你们看,这口袋外层有一个弹孔,但是里层却没有。我刚看了衬衣,衬衣上也没有弹孔。说明这颗子弹穿过了西装前胸口袋,但是并没有打到人身体里面。那块怀表,景桓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随身携带,而现在西装里面是空的,那就代表他极有可能还活着。”

“难道不能是鬼子看上那块怀表,随手拿走了?”一士兵疑惑。

“所以我说‘极有可能’,但是那表放在现在来说,并不是什么值钱物件,所以我更倾向是景桓自己换了衣服,把表带走了。”盛月荷说完,无助地看向戴师长,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找!咱自己派人再去找。逸鸣,你派人沿着缅甸回国的公路,给我仔细找。你们,让你们戴处长派人去缅甸给我再找,我100师的精锐,你们必须得给我还回来!”

盛月荷抱着那沾满血渍的两件衣服回眷属区的时候,把各位太太吓得半死。她倒像个没事人一样,把衣服叠好,放到椅子上。第二天一大早,太太们醒来看到盛月荷在院子里洗着这两件衣服。肥皂都搓没了,衣服上的血渍还是洗不干净。阿菊来来回回,给盆里换了好几次水,月荷不停,她也不停。

“月荷妹妹,你别这样,我害怕。”姚太太心疼地看着月荷,用手绢直抹眼泪。

张素英一把抢过月荷手里的衣服,用力摔进盆里,溅得水花四起:“就算是男人没了,咱女人也得自己打起精神来啊,你这是干什么啊?”

盛月荷擡头盯着张素英,盯得人心里发毛。突然,月荷浅然一笑,甩甩沾满泡沫的手站起来:“罢了,也洗不干净了。罗姐姐,陪我走一趟裁缝铺吧,景桓的西装坏了,得给他再做一件。”

盛月荷挽着罗雅思的手往院子外走,走到院口,她背着身子对院里的人冷冷说道:“我丈夫没死,烦请各位太太们注意嘴上说的话。”

一连几天,盛月荷和平时并没区别,依然忙来忙去,甚至还跑去看学生排的话剧,和这些学生们了解排话剧的步骤流程,大有要自己排一出话剧的架势。外人丝毫看不出担心丈夫的样子,但罗雅思看得出来:那只不过是她隐藏恐惧、故作坚强的方式。

每日清晨大开城门和傍晚关闭城门时,盛月荷都会在西街口的城门边上站上一个时辰,那是从缅甸方向回国到达安顺的必经之地。罗雅思不解。盛月荷只是淡淡地笑着,说:“清晨和傍晚城门口的人少,景桓回来会感到孤单的。”

许久没有薛兆的消息,大部分的人都不抱希望了,只有他的妻子坚持每日站在城门口,她不再流泪,有条不紊地过着日子,等待丈夫回来。

初冬的傍晚,守卫的士兵看到那位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用一根翠玉将头发挽在脑后的薛太太从远处的大马路上走来。他轻轻叹了口气,笑着上前打招呼:“薛太太,今日又来了。”

盛月荷笑着把食盒里的芝麻糕分给他们:“辛苦你们了,我就在那边石墩上坐着,不影响你们工作吧?”

“哪有的事?我们每日也帮您看着呢,兄弟们都相信,薛团副一定会活着回来。您这诚心,天上的菩萨都得被您感动。”卫兵笑着接过食盒,说着内心最诚挚的祝愿。

盛月荷把给自己准备的糕点铺开放在膝盖上,自己拿着从素英那里借来的一本书,借着夕阳,看得入迷。她看一会儿,时不时擡头看看往来的人,希望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那个身影。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眼睛不要了?”

听到声音,月荷嘴里的芝麻糕被吓得掉到地上。她擡头,对上那双闪着星星的眼睛,再也忍不住扑了上去。

从缅甸的密林里逃出,薛兆被红党的地下组织人员救下。半月时间里,地下组织人员悉心照料他胳膊和腿上的枪伤,总算是让伤情稳定下来。薛兆能走路后,匆忙谢过救命恩人,便拉着岳珉回国复命,他得到关于日军的消息,一刻也等不得。他们由腾冲入镜,从云南驿新建的机场登上运送物资的飞机,经重庆转到安顺,已经又过了一个月。

汽车到达安顺西城门时,他远远就看见那个身穿黑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坐在城门外的石墩上,手里拿着书,一页页翻着。她还是和在南京时一样,身上放着些茶点,看着书,嘴里也停不下来。那场景让他着迷,那是他魂牵梦绕的安宁之所,是让他心心念念的家。

他下车走到月荷身边,想吓一下这个小人儿,没想到这一吓让她如此大反应。他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紧紧抱着月荷,只有抱着她,他才会感到心安。

“不要了,就算是看书看瞎了,也不要给你这混蛋给哭瞎。”盛月荷语气娇嗔,用力在薛兆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就这一下,薛兆“嘶”地一声,额头一滴汗落了下来。月荷把薛兆大衣的袖子拉起来,看到薛兆胳膊上的血渍浸到白色的衬衣袖子上,眼泪如珠子般掉了下来。

“你劲儿可真大,回去赔我胳膊吧!”薛兆开着玩笑,揽着月荷上了车,往城外憩园去。

薛兆揽着月荷回眷属院子时,各位太太们惊讶地大呼小叫。他们围着他东一句西一句的问着,言语里都是关心和挂念,还有对月荷的心疼。眼看着这些太太再也收不住了,薛兆拉着月荷就跑进屋子。关门之前,他从门缝里露出个脑袋,对各位太太们说道:“各位的关心好意,我心领了。现在请给我们夫妻一点时间,让我们过点二人时光!”说着把阿菊也推了出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屋子的门。

“姑爷明天早上就饿着吧!”阿菊看到薛兆要流出的眼泪,被这一推,瞬间缩回到眼睑里。她气哼哼地说了句狠话,就被姚太太拉到了自家屋里。姚营长今晚又不在家,所以姚太太大方地收留了阿菊。

半夜里,月荷躺在薛兆的怀里,她想不出他西装口袋的那个弹孔是怎么回事。薛兆坐起身摸黑从旁边椅子上搭着的裤子里取出那块已经被压凹的怀表,他提着怀表的表链,任由那凹了一面的怀表在夜空中摆动。他的声音很轻,温柔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黑夜。

“这块表救了我一命。”

月荷压着被子坐起来,薛兆忙把椅子上那件真丝里衣和羊毛开衫拿过来给月荷披上。月荷披上衣服,从薛兆手里接过怀表,仔细看,那怀表的凹处正好是子弹旋进的形状。她打开怀表,表里存着的照片早已穿了孔,表里的玻璃罩子也已消失不见,想是薛兆把碎掉的玻璃渣子给倒掉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丢掉那张破掉的照片。

“就是你给我的照片坏了。”薛兆语气有些愧疚。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