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
团聚
即使是冬日,昆明也没有那么寒冷。
放学后的孩子们三两成群说说笑笑地往屋里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昆明分校旁仓园巷的岔路口,一群十岁出头的少年对着一面砖墙围站着,手指在地上说些什么。砖墙墙脚蹲着一约莫六岁大的小男孩,小男孩黑色的校服裤子布满了灰尘,他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
“你,为什么把我们抓的麻拐放跑了?”少年中一人指着蹲在地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默不作声,只是把掉到地上的木头房子放进书包布袋里。
另一少年看他那不急不忙地样子,急得上前推了一把:“问你话呢,你哑巴啦?”
小男孩重心不稳,一把瘫坐在地上。他也不恼,不急不忙地把那些又掉出来的木头房子装进书包里。把东西整理好后,他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们在向我求助呢,他们不想被你们给吃了。”
领头的少年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抢过小男孩的书包,手提着包带一倒,刚刚放进去的木头房子都随着书掉了出来,摔成几片。小男孩看到碎掉的房子,才有了情绪,他哭着去抢书包,却被其他几个少年压在墙上,无法动弹。
领头的少年从地上捡起课本,拿着在手上翻着,言语里都是不屑:“市立二小的啊,小公子哥儿啊,怪不得呢,你们家饭桌上比麻拐好得多的菜都有吧!”
“什么公子哥儿啊,他们家就是认识隔壁军官学校的大官儿,才住这仓园巷的大楼里。他就是个没爹没娘的!”说话的少年住在仓园巷,对这小男孩有些了解。
“我有爹,有娘!”小男孩被压在墙上,哭着大喊,但他这喊声显然没有什么威慑力,大些的少年们都笑了起来。
“你娘在哪儿呢?你爹在哪儿呢?你指给我们看看啊?”少年们嘲笑着便上前拍着小男孩的脑袋,地上的木头房子被踩得粉碎。眼看着小男孩快被推得无力还击,远处传来一中年女子雄浑的嗓音:
“嘿!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干嘛呢?”
少年回头,看到一身穿橘色衣裳的妇人插着腰一脸怒气。她后面站着一位身着深绿色军服的人,看似军官模样。他身板挺直,眉眼间的杀气让人害怕。他身旁是一位身穿呢子大衣的妇人,看似军官太太模样。这妇人眼泪直流,朝着他们扑来。
“不好,跑!”少年们见形势不妙,一溜烟的功夫就跑得不见了。
小男孩被他们丢下,从墙上滑下来的瞬间,被这位太太紧紧托住。她泪如雨下,轻轻抚摸着小男孩白白嫩嫩的脸蛋。男孩看到这太太的样子,突然想起了大伯给他照片里的那个女人。他抹干眼泪,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着疑惑。他轻声喊出自己想了很久的那个称呼:“母亲?”
盛月荷哭着把他抱进怀里。小男孩挣扎着探出脑袋,看着站在旁边那高大的男人,怯生生喊了句“父亲”,薛兆眼眶的泪水再也兜不住。他侧过头,不愿让自己孩子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岄桢!我爹来了,我爹来了!”一小女孩从一小巷口冲出来,她扎着两小辫提着扫帚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一中年男子,他身穿布衫,举着晒衣服的竹篙大喊着冲了出来:“哪个兔崽子欺负我们家小少爷,我打死你们!”
“老三!老三!”薛知意听到穆老三的声音,脸上的茫然转化为兴奋。他忙挣脱开盛月荷,从阿菊手里拿过书包,从薛兆身边一闪而过,一把扑进穆老三的怀里。
穆老三抱着薛知意,看到前方三人,兴奋地大喊:“二少爷!二少奶奶!孩子娘!”
穆老三喊完,赶紧推着一旁站着的莲子:“去呀,那是你娘!”
莲子眯着眼睛盯了阿菊三秒,大喊着“娘”奔向了阿菊的怀里。盛月荷和薛兆只能苦涩地看着别家团圆,自己的孩子却躲在老三的怀里,再也不愿擡头看一眼自己的父母亲。
合聚宅院位于仓园巷15号,是一座由两个四合五天井组成的砖房宅院,属于军官学校的财产,由薛兆的同学出面,将其中一部分租给了薛家。穆老三领着盛月荷三人穿过巷子,转到合聚宅院门口,敲着门大喊:“孙妈!快开门,二少爷一家回来啦!”
老三的声音传遍整个院子,门还没开,外面的人就听到里面各种匆忙的脚步声。薛家老太太拄着拐杖下楼,看到小孙子和孙媳妇儿的瞬间,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被后面追上来的薛老爷和薛霁扶住。“月荷啊!”老太太看到孙媳妇儿那残缺的手,再也忍不住,扑在她身上哭了起来。薛兆作为军人,还能忍住情绪,他笑着喊着父亲和大哥。
待到他走进堂屋,看到自己母亲那张黑白照片和一旁写着“惠野”名字的灵牌时,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堂前。
“都是我的错,我没买到药救夫人!”穆老三看到薛兆那痛苦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进屋的薛老太太听到老三的话,擦干眼泪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日本鬼子对着重庆没日没夜的轰炸,把药铺都炸没了!”
月荷看到惠野的名字,也跪倒在薛霁面前,哭着说:“大哥,是我对不起大嫂!”
“罢了,你信里也说了,你是为了救我那混小子,她救你也是应该。只希望那混小子不负母亲的爱与期望,好好长大!”薛霁话虽如此,但眼眶却是红着的。
“沛霖跟着韵芝的丈夫去了延安,被选上前往苏联留学了。”
月荷说完,屋内悲切的哭声转为小声的啜泣,这唯一的好消息让众人心情暂时平复下来。
大人们抹着眼泪,小孩子们却看不懂眼泪的世界为何。莲子犹犹豫豫走近,拉着老三的衣服角,小声说道:“爹,我饿了。”
薛老太太听到莲子的话,知道不能任由悲伤的情绪蔓延,忙站起来主持大局:“行啦!都别哭了。这乱世里,哪家是完完整整的?咱活着的人得乐呵呵地把日子过好,才对得起没了的那些人。孙妈,开饭!”
“唉!”孙妈应承着退到厨房,阿菊跟在后面帮忙。
100师移防昆明,眷属们也被安排在翠湖公园附近文林街上的一间小巷里,距离仓园巷也只不过10分钟路程。平日里,月荷依然和师里的太太们聚在一起,又怀孕了的她成为了太太们的重点保护对象。
一日,她拉着罗雅思去姚太太家里看她组成的太太剧社。太太们表演完,盛月荷歪着头问雅思:“怎么样?”她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期待。
罗雅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斜眼看着月荷:“你这叫话剧呢?话剧的剧情要求起、承、转、合,你这排的啥呢?一点高潮起伏都没有。还有你这道具,一眼就看出来是假的,真污了话剧的名儿!”
“所以说戴太太眼光好呢,她就觉得这剧社必须得你罗雅思牵头。否则啊,要是靠我排的这出戏,出去得让人笑话咱100师了。”盛月荷语气谄媚,说得罗雅思心里舒舒服服的。
雅思被她捧得喜笑颜开,垂下手理了理自己的旗袍,手一擡,微仰着头,高傲地说道:“行吧,就让我这金陵女中的大导演来拯救你这濒临垂危的太太剧社吧!”
女人们正在姚太太家里嬉笑着,张素英牵着薛知意气冲冲地进了屋:“这群小崽子,明天上班我肯定跟他们级任导师说。”
盛月荷看到薛知意校服上又布满了灰尘和脚印子,忙上前把孩子的外套脱掉,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这是怎么回事啊?”罗雅思焦急地问道。
“我们学校五班那群孩子,看岄桢年纪小,抢他吃的,把月荷给他做的糕点都抢走了。”张素英说到气头处,端起一旁的茶一饮而尽才把心里的火给压下去。
“岄桢,你爸来了,你别怕!”
喻家舜从屋外跑着进了门,后面跟着一脸阴沉的薛兆以及忧心忡忡的岳珉。薛兆一进屋看着薛知意身上脚印子的瞬间,火就冒了上来。他瞪着眼珠子,眼神凶得吓人。屋里的太太们看到他那样子,都不敢作声了。
终于,这沉默的阎王爆发了:“他们打你,你没拳头吗?你他妈打回去啊!”那声音震得屋里的人一抖。
薛知意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些什么,但大家都没听清。
这轻声细语的样子让薛兆的火再也兜不住了,他冲上前直接把自己孩子推了一把:“什么?大点声!别他妈娘儿们唧唧的!”
“薛兆!”盛月荷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丈夫推开,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眼睛瞪得圆圆的,示意他闭嘴。本来一肚子气的薛兆在自己妻子的警告下,活生生把气给憋了回去。
“岄桢,你大点声音告诉爸爸,你刚刚说什么?”月荷吃力地蹲下来,薛兆马上找来一矮凳放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