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
西去
二八年的春节来得悄无声息,如一阵风来,又如一阵风走,人们丝毫察觉不到正月十五就那么过去了。
那十五日里,倒是零星有些活动。日本宪兵队从难民区找了好些杂耍的艺人去大智门火车站门口表演,又压着一些流民去当演员。隔壁店里一伙计,那日就被拉去凑人头。一整个下午,在那里摆出开心的样子供报社记者拍照。一群日本士兵围在外围,拿枪对着围在里面的演员,他们哪里笑得出来。一连枪了几个人,才勉强得到他们满意的照片。
盛月荷还是一如往常,继续打听黄金生的下落,依然没有任何消息。难道她就这样被丢在这“地狱之岛”了?不会,她不知道红党是一个什么样的队伍,但她见过的那些人让她相信,白三民、贺君仪、李韵芝,他们每个都值得信任。月荷一面打理着上杉老板的铺子,一面学习日语,静静等待有人联系上她的那天。
一日,盛月荷学做新的日式茶点。她在厨房盯着锅里的水,水开始冒泡,她立刻把灶底的柴减出来,往水里倒入白凉粉,便快速搅拌,约三分钟左右,便用勺子舀出来,又用竹签子把那水导入竹做的格子里,转头准备把这东西放入冰窖。她太过于专注,以至于完全不知道有人在厨房门口看了许久。
俞子安又是那副玩世不恭地笑容:“白姑娘这水信玄饼做的地道啊,莫不是去东洋学习过?”
“俞公子如今是红人啊,您大驾光临,我们小店有失远迎!”盛月荷擡头看见俞子安,言语虽然客气,但俞子安听出讽刺的意味。
“白姑娘,”俞子安第一次用如此低沉的声音说话,“如果连你也这样说话,我真的会在意了。”
盛月荷意识到刚刚说话太重,从冰窖里拿出成形的水信玄饼,递到俞子安面前:“俞公子尝尝,若觉得不错,我免费送您一袋,算是陪不是了。”
“这就是水信玄饼?”俞子安边品尝边问道。
盛月荷没好气地说:“什么水信玄饼?外表像水晶糕,尝起来像冰粉,我看没太大区别。”边说着她手里的活儿也不停下。
“月荷,”俞子安小声地喊住了她,“他们要我去一趟北平。”俞子安的语气并不轻松。
“去北平做什么?”盛月荷问。
“请一个人。”俞子安答。
“谁?”盛月荷追问道。
“张学理。”
盛月荷知道这人,他是张洞明的第十三个儿子。张洞明是江城百姓的恩人,被江城人成为“江城之父”。
“月荷,”俞子安低声说道,“虽然我应该劝你赶紧离开这里,但我还是想私心请你帮忙。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得麻烦你去我家,帮我看看爷爷,他身体不行了。”
“你们真的...?”盛月荷犹豫着措辞。
俞子安倒不遮掩:“是的,他和我断绝关系了。”
盛月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俞公子您放心,你要的茶点,我一定定期差人送到您府上。”
俞子安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盛月荷便走出去招待刚刚进来的几个日本客人了。
俞子安便从阿菊手上,买了些大福饼,与那几个日本人点点头,便告辞上车。车开到俞家大宅后门,他把那茶点放在门口地上,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他记得那天晚上爷爷大喊着让自己滚,老人家一口血喷出来直直地倒在了地上。他不想让爷爷动气伤身了,于是自觉地选择不进家门。
上杉理玖来到店子,照例仔细检查账册,把店里的钱带走一大半,又随便嘱咐几句,便离开了。阿菊无奈地数着剩下的那笔钱,竟然刚够买食材的成本,心里暗叹这上杉老板真是精明。上杉似乎天生带财一般,他走后不久,店里突然来了好几批客人,这是近段时间来客流量最大的一次,两人忙完后都精疲力尽。盛月荷送走客人后,扭动着脖子转身回到店内,她惊讶地发现货柜旁油纸袋里面夹着一张材质不同的纸。她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纸,上面硕大的四个字“朝日新闻”。她忙让阿菊照顾店子,自己把那一摞油纸袋抱进店后的隔间。她缓缓摊开报纸,这报纸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着刚学会的一点点日文单字,她只能认出一些和经济有关的新闻,但也看不明白。
她不禁心想:难道是谁不小心放错了?难道不是金生那边传来的消息?
她又把这报纸正反翻看,确实是和那天一样的《朝日新闻》没错。她一遍遍仔细看这报纸,除了左右两边有些细小的墨印,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盛月荷又想起上次她和黄金生见面,两张报纸像拼图一般拼起来了。但这次只有一张报纸,她根本拼不了。突然,盛月荷灵机一动,她把手里的报纸一分为二,然后把左边的墨印和右边的墨印对起来,果然出现了一串文字:
“近七日,京广铁路第十三条路线通往团风......”
阿菊端着售空的货盒子走近:“这都是啥意思啊?”
盛月荷知道:这是让她把张学理的消息往团风送。可放报纸这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消息的?
夜晚,盛月荷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那轮月亮,明月高悬,像极了那日轮船上看到的那轮月亮。那时的她是否会想到如今的自己竟会有如此胆量。那个十五岁的女孩本以为自己会嫁作人妇,在宅院内生儿育女,了度此生。但眼下的江城,让她心中燃起一种新的愿望,有人说过:“你有权利想你所想,行你所愿。”她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黄金生他们在外面的人,那些人是否可以阻止张学理入汉?若是没了代理人,日本人又得花时间去找新的代理人,那么他们的阴谋至少可以晚点得逞。
盛月荷想到这里,心里更加确定了,这便是她现在想做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完美,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丧命,但此刻,她的第一念头是:做!
第二日一早,阿菊吃力地摇动着门口的门板,这门板卡得死死的,让人使不上力。突然门外伸出一双手,两双手合力,这门板“咔”地一声便从地上松开。阿菊一面感谢,一面把门板移到一旁,门板后一三十大几的男子,身穿日本军服,吓得她差点倒下来。幸而身后的柜台撑住了她,阿菊随即镇定下来,用盛月荷教过的日语和他打招呼。那人点头,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这位军官和其他残酷冷漠的日本士兵很不相同,他面容和善、态度礼貌,还会说中文。他看到从后院走到铺内的盛月荷,笑着走上前去:“白姑娘那日午宴上的茶点很是不错,我们家主人派我前来再购些回去。”
提起那日的午宴,盛月荷记起这个面孔来,他就是跟在惠野后面的军官。
“您随意挑选。”盛月荷回笑,将人引到柜台上。
那位军官选了些大福饼和铜锣烧,没有结账的意思,疑惑地用眼睛扫着货柜上的茶点。
盛月荷上前询问:“您还需要什么?”
“嗯......这些都不错,只是......金平糖,请问有吗?”军官礼貌问道。
“现在没有。”盛月荷如实答道。金平糖是日本的传统和果子,由葡萄牙传入日本,制作工艺不难,用怡罗粉和糖水便可做成。
军官失望地摇摇头,说道:“那行吧,我再看看有何其他方法。”
“您是诚心想要这金平糖?”盛月荷眼珠一转,忙接话:“这金平糖做法倒不难,只是我们这里是土堆灶台,很难保持锅内受热均匀。得需要一口可以旋转的紫铜锅和小煤炉,不到二十日便可做成”。
那位军官惊喜地望着月荷,忙问道:“哪里有这样的锅?”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盛月荷无奈地摇头。
军官走后,阿菊疑惑地问道:“团风那位胡师傅不是咱湖北做紫铜锅有名的吗?”
月荷笑而不语。
过了两日,那位军官又来到和果子店,这次他带了一位日本士兵和一辆车,依然十分礼貌。他双手呈上通行证,对盛月荷说道:“白师傅,我们了解到团风县有位师傅做紫铜锅很有名,烦请您和我的兵跑一趟,挑一口最好用的锅,帮我们制作金平糖。”
盛月荷接过通行证,看到签署人的名字,上面写着“手岛连中”。那人也察觉到盛月荷的眼神,弯腰说道:“本人手岛连中,驻军部队中队长,请您尽管放心。其实这金平糖是我私人请托,我们小姐最喜欢的便是金平糖,但家乡远在千里之外,生辰之日想送上这礼物,宽慰小姐思乡之情了。所以请您放心跟我们去,这口锅我免费给您,只希望我们小姐在这江城能一直吃到家乡的食物。”
想起那日午宴上的情景,盛月荷便知这小姐就是惠野了,所以惠野和这身为中队长的手岛中尉也是认识的,可上杉老板说白川大将的妹妹喜欢大福饼,这个手岛又说她喜欢金平糖,那么她到底喜欢什么?盛月荷猛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大嫂的喜好,瞬觉有些亏欠。
盛月荷微笑地请这位士兵稍作等候,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并随手拿出几块金柑橘饼,顺便递给手岛连中:“我坐车容易晕车,这金柑橘饼可以帮我缓和一点,您要不要尝尝?虽然金柑橘品类没有以前的佳,但也不错。”
手岛连中也是聪明人,他接过金柑橘饼,便细细品尝起来,确无可疑,便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