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卫柏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笔迹。
毕竟在这三年间,他已把她留下的文稿,反复看过无数次。他已然熟悉她写每个字的走笔力道,停顿习惯。然而,无比熟悉的笔迹,却出现在这本来自夔州的书册里。
暗探另附奏报,说丹阳郡主名唤顾雁。据查,她离开顾府独自经营书肆,自称顾娘子,待人亲切,说话温言软语,邻里街坊有口皆碑。顾娘子出嫁数月来,并未居于深宅,仍全心全意经营书肆。暗探扮做客商,请顾娘子亲自抄书,此乃她的亲笔笔迹。
见殿下一直沉默,陶羽用眼神与严义交流着:完了,殿下最近本来正常多了,这下又得犯病。
严义无奈回望:真是造孽!
沉默许久后,卫柏终于开口道:“陶羽,把有关丹阳郡主的所有奏报,都给孤找出来。”
“是。”陶羽恭敬应下,还想说点什么。但看见殿下拿着那本书,一言不发地走向殿外,他不禁又与严义对视一眼。严义摇摇头,示意让主公独自静一静。陶羽只好叹了口气,与严义一道,慢慢跟在颖王身后。
颖王缓步走出殿门外,眼眸逐渐失神。陶羽拉住严义,低声道:“看好殿下,我去查丹阳郡主的情报。”说罢,他便匆匆赶往典录司。
严义转头,见殿下已朝西园走远了。
——
卫柏回到寝阁,走到卧榻边,打开枕边木匣,露出她留下的所有戏文文稿。尽管他早就心中有数,但他仍不死心地拿出文稿,翻开刚带回的书册,一字一行地比对起来。
他同时在两边看到了“之”字。容娘写“之”,会在最后一笔微微翘起。顾娘子的“之”,也翘得一模一样,连翘起的位置都一样。
他不甘心地继续找。又找到一个“山”字,容娘写“山”,最后一竖如同一点,向外倾斜。顾娘子写“山”,仍旧一样。
他还是不甘心,又继续找。于是又找到更多相同的“某”、“十”、“甚”等等,走笔细节皆为一样。随着他发现越来越多处相同,心底仅剩的那一丝期望,遂逐渐磨灭得一干二净。
卫柏不得不承认:容娘,就是顾雁。
当他终于放弃挣扎,彻底认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心脏忽然紧紧绞作一团,撕扯得无比痛楚。她是顾雁,是顾麟的妹妹。怪不得,她的眼眸总是蒙着一层哀愁的雾,只有提起江州,才会透出一线明媚的光。怪不得,她会处心积虑地接近自己。原来是为了救走顾家人。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以卫柏的头脑,只需顷刻就能想通所有关节。只要明白了她是顾雁,所有的疑虑都迎刃而解。如今顾家人既然能安然出现在夔州,那说明,她与那些夔州刺客,很可能也早就达成了某种合作。
所以,她与那个张月,在他面前的所有表现,皆是做戏。
她对他说过的一切话语,都是做戏。
卫柏浑身颤抖,狠狠捏着顾雁新抄的书册。半寸厚的书籍,顷刻被他捏成一个大纸团,又被猛地砸到地上,骨碌碌滚到墙边停下。下一刻,他却瞥见枕边匣子里,躺在那叠文稿旁的梨花玉簪。
他曾无比珍惜地捧着它,说想娶她。
她曾戴着它,温柔倚在他怀中,抱着他不放手。
那时他真心以为,她是此生千载难逢的知己。芸芸众生,茫茫人海里的独一无二。所以他鼓足勇气,冲破疑虑的枷锁,剖开真心给她,惟愿与她长相伴。
但事实证明,她在骗他。
那时候,表面柔声应下的她,是不是在心里,冷笑着看他表白,窃喜着行骗成功?
原来,她说什么从小幻想的婚仪,都是为了救走顾家人的借口!驿馆失踪的夜晚,只怕就是她计划的最后一环!
那么,自己小心翼翼奉上的真心,在码头边翘首以盼的等待,在驿馆里夜以继日的担忧,甚至这些年,辗转反侧的刻骨思念,都是笑话。
“呵呵,”卫柏失声冷笑。
很精彩啊,顾雁,竟然把他骗得团团转。
匣中的玉簪,忽然变成了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然后生满倒刺,在心腔里肆意搅动。心脏要痛得裂开了,卫柏紧捏着拳头,揪着胸前衣襟。他急促呼吸着,但仍觉五脏六腑都被尖刺堵住,憋闷得透不过气。
一直守在寝阁门外的严义,见主公难受至极,连忙进屋疾步来到榻边:“主公?!”
卫柏站起身,轻轻摆手,示意无妨。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外,严义只好又跟上。只见卫柏黯然失神地走进园子,沿着石径缓缓走向东园。待他进了东园小门,严义和跟随在后的两名侍从都只能停下,等在门口。
他们知道,这是殿下长久以来的习惯。当他心情特别低落时,或在某些特殊日子,殿下都会屏退随从,独自进入东园待一段时间,期间只准他们进去送饭。再走出来时,殿下就会恢复正常。本来容娘入府后,殿下就再没独自进东园调理心绪了。可自打容娘失踪后,殿下就三天两头地来东园。
一如往常,卫柏来到梨树旁颓丧坐下,靠着树干。暮春之后,一树雪白梨花断续飘落,只有些许残留枝头。卫柏身下,铺了一地厚厚的雪瓣。
“原来在她眼里,我就是个会上当的蠢货,一个挖空心思的丑角。”他怔怔盯着地面的花瓣,喃喃低语。
晶莹的花瓣沐浴在日光下,显出玉一般的光泽。恍然间,簇簇落花又像变成了梨花玉簪,戴在她发间。卫柏心脏又扎得一疼。他只好闭上眼,本想切断眼前的想象,可在闭眼后黑暗的视野,她的面容反而清晰起来。
“呵,罪俘擅自逃离……”卫柏俯首趴在膝盖上,愤愤说着,“我定把你们一个不剩的抓回来。既有异心,那便杀之。”
可他脑海里,又钻出她温软的声音:“诗文里的灵魂那般孤独,教奴婢忍不住靠近。”
卫柏猛然捏拳,连小臂肌肉都绷得线条分明:“妖女!一派胡言!”
“奴婢想到殿下身边,字字真心。”
“奴婢只是想看清楚,殿下眉间是不是长了一颗小痣。”
“你一点都不大方。何时敞开到这,大方给我看看。”
……
他越努力想把她的面容赶出视野,她说的一句句话,还有她说话时的一颦一笑,却不断浮现出来。心脏不停在鼓胀和刺痛中交替,催生出愤怒。
“全在骗我……”卫柏咬着后槽牙,声音逐渐冷冽,“骗完了我,便跑去夔州欢天喜地地一家团聚,风光嫁人……很好……很好……我是什么贱骨头么……容你如此作践……很好……”
他喃喃絮语着,似在对梨树倾诉。然而梨树巍然不动,满园静寂。半晌,又有几瓣残花,徐徐飘下,落在满地花垫之上。
严义本以为又要像以前那样,在东园门口守个几天几夜。谁知不到一个时辰,主公便大步走出了园门。此刻的主公面色冰霜,眸色寒如剑芒,竟丝毫看不出半点先前颓丧失落的模样。
“主公……可还安好?”严义实在不放心,连忙跟上前去,小心翼翼问道。然而主公走得大步流星,他都快小跑了才勉强跟上。
“孤很好。”卫柏咬牙说罢,竟又加快了步伐。
“主公这是要去哪?”严义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