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破暗·疯癫
顾屿深咬着草叶,坐在废墟前。
实州城不比庆州和青州那样乱,这里是地动的源头,一切都百废待兴。因着路远,实州的灾民甚至都没来得及吃上文家发霉的米面。
消息传来的时候,景华楼旁的灾民们只是骚乱了几天,后来在顾屿深和叶立新,以及普渡寺诸位和尚的劝导下,到底是没有掀起那么大的风浪。
一封又一封信,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纷纷从四面八方到达范令允那张几块儿烂砖堆起来的桌案前,没有毛笔,他回信用的都是地上捡起的炭块儿,一写一手的黑。
“青州城民变,起义军冲入官府。我和李逢倒没什么大事儿,我们带着姚瑶躲在原来的那处院子了。陈润和宣许去了西南,想看看那里能不能整到粮草和药物。这几日流民都疯了,官府设置的赈灾点里的存粮被洗劫一空。
青州那些粮商能跑的已经跑了,剩下的人躲在黑市上卖粮,价格再度水涨船高。
顾哥哥,我老实说,情况不容乐观。我们仨现在都靠着之前家里剩的一些米面过日子。
实州城情况如何?粮草可还充沛?”
顾屿深答,“惨不忍睹。”
起义军这么一闹,实州本来就不富裕的情况更加雪上加霜。文彦身死,整个文家乱成一团,再撑不住西北的天,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霉粮案已被揭发,朔枝那边再不会给西北官府供粮。
但是赈灾迫在眉睫,朝廷只能另找粮道和特使——这哪里好找。
顾兰还写过一封信,“哥,我是不是又要打没辎重的仗了?”
顾屿深愣了一下,范令允把朝歌的信给他,二人方才知道顾兰这一辈子依然去了西北边疆。
“不过比上辈子好多了。”顾小花知足常乐,“军械库里竟然有火机。哥,我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这封信写的顾屿深不知道该怎么回,最后还是范令允执笔。
“好好活着,顾兰。等到实州城这边事情好些后,我将立刻前往长平关。”
白鸽飞走的时候,废墟前的叶立新把肩上的砖石卸下,擦了把汗。
这些官兵,包括范令允和顾屿深在内的全部家当几乎都用来在黑市上买药买粮了,饶是如此,依然有人在重伤之下不治而死,甚至连过来修城的守备军也有人因着伤口发炎发起了高烧。然后叶立新索性决定轮班倒,不再分昼夜,也不再全员休息了,在粮草耗尽人死光之前赶紧尽可能的把城修好。
范令允写完信净完手,就开始磨自己的针。实州城的医师人手不足,他临危受命,也当了一把悬壶济世的医师。
与紧张的局势不同,实州的夜空很安静很安静,钩月明星,清风悠扬。
“叶屏什么时候能把起义军这事儿办好。”顾屿深抓了抓头发,“起义军这事儿不能解决,西北紧迫的局势不会有任何的好转。”
他看向身侧的人,“假如你是叶屏,你负责调度西北三府的守备军,你会怎么做?”
范令允磨针的手顿了顿,他定定的看向顾屿深的眼,“我不想撒谎。”
“不是猜不到。”顾屿深叹了口气,仰躺到了草坪上,“面对失去理智的人群,上位者最好的就是采用雷霆手段。震慑一个或许没有结果,但是十个,百个,千个,足够的鲜血和刀锋总能瓦解一个因着愤怒维系在一起的团体。”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但这是叶屏唯一的路。”范令允低声说,“尽管这些百姓是纯然无辜的受害者。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总要在他们之间抽中一些牺牲者。”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顾屿深安静半晌,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远方匆匆跑来的小姑娘打断了。
“顾哥哥!”小姑娘带着哭腔喊道,“傻爷爷不行了!”
傻爷爷,就是叶屏前几日撞到的那个疯疯癫癫的“守村人”。聚集地里有孩子们用碎布团成的花球,玩闹的时候不小心给扔到了树上。其他孩子够不到,只有傻子一个人长的个高,手脚也灵活,爬上了树。
一个不慎,摔了下来。毕竟年纪大了,那一摔,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老人一旦躺在了床上,整个人的精气神就撑不起来了。药物宝贵,顾屿深痛心之际,却也只能和周围的人说清利害,管不了太多。
这个坏消息来的有些早,不过也并非在意料之外。叶立新听到后,起身前往河边去取前几日洗净晾晒的白布,顾屿深和范令允则是去做最后的徒劳的挽救。
到了帐子下,孩子们已经被请出去了,只剩了几个老人和成年人围在那疯子的身边。顾屿深掀开薄薄的布帘进去的时候,只看到那人的腿肿胀着,整个人浑身都在颤抖,两眼茫然地找不到焦距,口中吐出模糊不清的字眼。
“丹…时,但,在。”疯子像是战栗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杜、山。”
“他在说什么?”顾屿深轻声问道。
周围的几个人带着一脸悲伤,摇了摇头,“没什么意义的字句。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的。”
范令允把套针递了过去。顾屿深让人按着他的手脚,把细细的针插进了必要的穴位上。
“小顾。”有人带着些期冀,“他还有救,对不对!”
顾屿深抿唇说,“实际上我更建议你们一刀给他个痛快。我这么做只能是让他尽量神智清明些,也减缓他的疼痛。”
帐子里只剩了疯子的喘息声和呜呜的哭声。
“你们是怎么跟他认识的?”顾屿深拔起了一些针,随口问道,“他是天生如此吗?”
“不是。”一个老人沙哑着声音,“他不是我们村儿的,是十几年前被捡回来的。”
“实州城当时旱了好久,他一来,第三天就下了雨。之后村里有孩子们走丢,最后不知怎得,也是他糊里糊涂找到了。他人虽然傻,但是和善的很,手脚也干净,不给人添乱。成天要么就跟孩子们玩,要么就抱着自己的小木偶傻呵呵的哭笑。”老人敲了敲烟杆,“我们就留下了,图个吉利。村里那么多人,也不差他一口饭,一个过冬的地儿。”
范令允看到了那疯子在混沌中还紧紧握在手中的“木偶”。
那已经算不得什么木偶了,只是一截木头桩子,或许曾经有人在上面用墨涂过眉眼,但是多年过去已经被磨没了。
“这木偶是他命根子,动不得的。”老人苦笑道,“他唯一一次生气,就是有个孩子玩闹把他的小木偶抢了。”
范令允默默收回了手。
顾屿深把着脉象,叹口气,随后拔下了所有的针。
谁知道,针完全离开的那一刻,顾屿深正要回头把针用酒擦拭干净放回针袋里,手腕却被死死的握住了。察觉到那只手来自哪里,他几乎错愕的回头看向那原本已经陷入混沌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