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缘会“你怎么来了?”
第108章缘会“你怎么来了?”
宁佳与从马行出来,斜阳犹刺眼,身上倒是没那么燥热了,估摸着酉时将至。她头戴黑纱斗笠,牵着马溜沿十里长街溜达,往客栈后院去。
州学申正初刻放堂,前方熙攘说笑的动静愈大,想是大批赶路归家的学子。
她与马儿不过几面之交,尚未摸透其性,踹她可以,要踹汴亭哪个来日的栋梁之才就难办了。出城在即,宁佳与不愿惹麻烦官司,正欲避而远之,被一身同她亦步亦趋的白袍子挡住。
宁佳与彻底停下,不掀斗笠,就低头拽紧缰绳,抱臂站路边。
惹不起,还躲不起?
那白袍果然按原路前行,岂料堪过半匹马,便在马肚子旁转身面对宁佳与。
......这人莫不是要一头栽在她这儿,好讹些束修[1]罢?宁佳与腹诽。
“姑......姑娘?”学子不确定道。
“有何贵干。”宁佳与仍淡然看着地面。
“小生......姓名陆观,草字——”
跟前的斗笠人蓦然擡头,陆观却说不出话了。
“陆兄弟?”宁佳与隔黑纱问,“你......有事找我?”
“哦!”陆观恍然回神,握起手中的书卷,拱手道:“当日还未请教姑娘尊名,不知姑娘可愿相告?”
“姓禹。”宁佳与双臂护着面纱,没有开诚相见的意思。
“禹姑娘,幸会!”陆观一拜。
宁佳与身形未动,余光则几乎瞥尽了周遭过路人,恐曹舍亦在其中。高度防备之下,便忘了应这书生。
“......禹姑娘?”陆观探了探脑袋,试图同斗笠下遮掩的脸对话。
“嗯?”宁佳与集中视线,不解地端量陆观,“陆兄弟有话不妨直言。若需要在下相助,一定尽力而为。”
“我只是......”
只是上前打个招呼,再问问这位除他父母以外,唯一将“知仁”二字听进心里的人姓甚名谁。陆观交不出心声,又不意编些虚言搪塞宁佳与,索尽枯肠,总算记起一件能与她说道的事。
“对了,禹姑娘当日,不是奇怪偌大的州学,缘何没有那‘识字知书’者言明小生草字之故吗?”
......她奇怪了么?宁佳与心疑。但此际正经与读书人辩驳没几分胜算,尤其是陆观这样太“讲理”的读书人,于是她微微颔首,顺着道:“愿闻其详。”
“学里许多人,都越发不想念书、写字,甚至舍不得这身白衣被墨水染脏,遑论是谈经论典。他们挤破头入学,再不是为研读文汇堂珍贵的经史子集,”陆观怃然道,“也不是为能在汴亭最好的学府修业。”
宁佳与在墨川时岁数尚小,不到涉足州学的年纪,却不似旁的大户人家请先生上门启智,而是蒙先徉王恩典,与些个公子、郡主成了同窗。故虽不曾进过州学学宫,她也听夫子泛泛谈及二三。
譬如,大州州学设“教授”一人为学官,小州州学则设“学正”一人为学官。
又如,州学学制为四年,四年间顺次入“东”“南”“西”“北”四字宫研习。
以及,四小州中,仅汴亭像三大州那般,独备一座价值千金、牙签万轴的藏书楼,其名即陆观所言“文汇堂”。
“那他们为什么?”宁佳与轻声道。
“为了居官,为了做都给事中、做钦差大臣。为了......”
陆观垂下书卷,垂下头。
“权与财。”
依曹舍在州学与她大谈阴谋而无所畏忌的态度,宁佳与便清楚,学宫各个飞檐上伏卧的走兽早已不是祥瑞。然听曹舍一口一个“孩子们”,她原道或是此人心里残存的良知,不料学宫众学子竟也深受其害。
无怪当日讥评斥责卞修远,大大超出寻常文士伸张正义的力度。
可,百年来的书香汴亭,往昔宁死不齿与所谓元叶等攀龙附凤之流共沉沦的汴亭,只一个曹舍,就能使其上下颠覆吗?
“他们,”宁佳与松开两臂,压抑不忿,“难道不明白,诗书与文墨才是汴亭的天吗?”
“起初,兴许是明白的。但夫子说,若我们不能将权财握于自己掌中,待离开州学,就没了遮风挡雨的屋顶、没了打制油伞的银子。天降人祸,空有满肚子墨水的下场,是仰仗他人鼻息苟活。像......元......”陆观羞愧地别过脸,缄口良久,接道:“像墨川王太后那样。”
宁佳与缓劲擡手,扶着腰间发颤的银骨扇,道:“......哪个夫子。”
“每一个。”
“州学。”宁佳与深深吐息,冷静道,“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的。”
“抱歉。”陆观摇头,“我没法确切断定年月。自我初到州学、进入东字宫,便是这样。”
陆观今居北字宫,如此说来,至少是四年前的事了。宁佳与筹思片刻,引手请陆观移步马驹另一侧。
二人背对街道,她悄声道:“陆兄弟,你可记得,曹学正是何时从训导升任学正?”
“正是小生入学后,嘉墨二十四年冬。”陆观与之并肩而立,末了惊悟般扭头,他低哑道:“你......你怀疑曹先生?”
宁佳与稍撩黑纱,捏作一线狭缝,任满含善意的笑靥映入对方眼帘。
“怎么会呢?在下以为学正大人十分了不起,自然好奇呀。”
“你......你......”陆观无措地退去两步。
宁佳与瞥一眼日头,随即放下面纱,手腕环绕几圈缰绳,道:“我怎么了?”
“禹姑娘今日......同之前不大一样......”
宁佳与哈哈一笑,作揖告辞,把原地发傻的陆观留在身后,边走边摆手说:“今天出门擦脸啦。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