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诡异
朔方城外,血色浸染了新雪。
胜利的欢呼声已经平息,只剩下寒风卷着铁锈与死亡的气息,在空旷的战场上盘旋。谢绪凌站在一处高坡上,脚下的土地被冻得坚硬,也因浸透了鲜血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副将张远快步走来,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将军,大捷!我们胜了!蛮族主力溃不成军,丢弃了至少三成的辎重,我军伤亡不足一成!”
谢绪凌没有回应。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
“将军?”张远的热情在对方的沉默中渐渐冷却下来,“此战……是我军入朔方以来,赢得最漂亮的一仗。”
“是吗?”谢绪凌终于开口,他的话语被风吹得有些散乱,“漂亮?”
他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的副将。“张远,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回将军,八年零三个月。”
“八年了。”谢绪凌重复了一遍,“那你告诉我,以悍不畏死著称的蛮族王帐军,什么时候会因为不足一成的伤亡,就全线崩溃,连帅旗都不要了?”
张远脸上的喜悦彻底凝固,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是啊,太顺利了。顺利得就像一场提前写好了结局的戏。那些蛮族骑兵,与其说是在作战,不如说是在奔逃,奔逃的……恰到好处。
“这不是溃败。”谢绪凌的结论冰冷而残酷,“这是战略性的撤退。他们用老弱病残和无关紧要的辎重,换取了主力精锐的从容转移。我们赢的,只是他们想让我们赢的东西。”
张远额上渗出冷汗,他猛地抬头:“将军的意思是,他们故意示弱,引我们……”
“引我。”谢绪凌纠正他,“引我谢绪凌,陷在这朔方城的泥潭里。”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蛮族被缴获的中军大帐。帐内,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各类文书、地图被杂乱地堆在地上,都是蛮族仓皇撤离时来不及销毁的。
谢绪凌蹲下身,在一堆兽皮卷宗里仔细翻检。他翻得很快,绝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军务记录。他的指尖在一只不起眼的皮质小囊上停下,囊口用牛筋绳系着死结。
他抽出匕首,割断绳索。里面只有一张用油脂浸泡过的羊皮纸,上面用蛮族密文写着几行字。
谢绪凌是军中公认的破译好手。他只扫了几遍,便将那段文字在心中默写成了大周的文字。羊皮纸上的内容不多,大部分是关于粮草调度的暗语,但在末尾,有一行字却让他浑身血液都为之凝固。
“……待命。以京城烟火为号。”
京城。烟火。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谢绪凌的指尖下意识地用力,那张坚韧的羊皮纸被他捏得变了形。他想起了半月前收到的,慕卿浔的信。
信上没有提任何军国大事,只是用她一贯清冷的笔触,写京中的秋意,写宫墙内的落叶,写祭天大典将近,百官都在为此忙碌。最后,她问了一句:“北地铁骑,何时能归?”
当时,他只当是她寻常的问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女儿家情思。他甚至还为此愉悦了许久,觉得她那颗总是装着家国天下的心,终于也为他留了一点空隙。
可现在,当“京城烟火”这四个字与那封信的内容重叠在一起时,一切都变了味。
那不是问候,是警告。
是一种在重重监视下,她唯一能送出的、最隐晦的求救!
调虎离山!
他们费尽心机在北境掀起战火,不是为了攻城略地,而是为了把他,把大周最精锐的玄甲军,牢牢地钉死在千里之外!而真正的杀招,在京城!
“将军!”张远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您没事吧?”
谢绪凌猛地站起身,冲出大帐,凛冽的寒风让他瞬间清醒。
“张远!”
“末将在!”
“传我将令!”谢绪凌的语速极快,不带一丝犹豫,“从此刻起,新军由你全权统领。在此地构筑防线,每日操练,旌旗招展,做出我军主力仍在的假象。务必让蛮族的探子相信,我们正在巩固战果。”
张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砸得有些发懵:“那……将军您呢?”
“任何人问起,就说我在此次作战中受了重伤,正在帐内休养,不见任何外客。”
“将军!”张远大惊,“您要去做什么?朔方防线……”
“真正的战场不在朔方!”谢绪凌打断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京城!”
“京城?”张远彻底乱了方寸,“可是没有兵部和陛下的调令,您擅自回京,这是……这是死罪!”
“掉脑袋的罪名,我谢绪凌担着。”谢绪凌一把抓住张远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对方的铁甲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你只需记住,守好这里,为我争取时间。玄甲军的荣耀,朔方城的安危,暂时都交给你了。这是军令!”
张远看着谢绪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的焦灼和杀意,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咽了口唾沫,最终单膝跪地,重重抱拳:“末将……遵命!”
“点亲卫营,备最好的快马,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
谢绪凌丢下这句话,再不回头。
半个时辰后,一支不足三百人的轻骑,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脱离了大营,如同一支黑色的箭,射向风雪弥漫的南方。
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绪凌伏在马背上,寒风如刀,刮得他脸颊生疼。可他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胸口那一方小小的锦囊上。
那是出征前,慕卿浔亲手交给他的护身符。
他伸出手,隔着厚重的铠甲,紧紧攥住那个地方。他能想象得到,那个总是清冷孤高的女子,此刻正独自一人,站在京城那座巨大而危险的棋盘中央。她算到了敌人,算到了时机,甚至算到了皇帝的心思,可她唯一没有算到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被一场精心设计的“大捷”所蒙蔽。
“京城烟火为号……”
那会是怎样的烟火?是宫变的信号,还是弑君的序曲?
无论是什么,他都必须在那朵“烟火”升空之前,赶回去。
风雪越来越大,模糊了前路。谢绪凌俯身,在坐骑耳边低吼:“再快些!”
他摩挲着胸前的护身符,那粗糙的布料下,是她一针一线缝出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