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生死
回医院的路是江宁走过最漫长的路,不是路途遥远,是煎熬似乎拉长了江宁的感官。太多的生死是非在那里发生,人也在那里流过太多眼泪,留下过太多缺憾。
何况这个季节枯藤老树,寒风刺骨。
江宁拉高了领子以此御风,爷爷的工作服的拉链早就坏了,他敞着怀,把行李包拦在怀中,却也不怎么冷了。
“大爷,要不我打个车吧。”江宁搓着冻得冰凉的手,对着手掌哈气。
爷爷一口答应:“打吧。”
然后他换了姿势拎包,窸窸窣窣地从里兜掏出了一堆塑料袋,拎包的那只手又托起袋子,另一只手不停地翻弄,塑料声在少有人烟的街头格外清晰。
“江老师,给你。”爷爷翻出了一把破旧的纸币,红的绿的黄的混在一起,这是他临来之前讨的薪水。
“不用,不用,我付钱就好。”江宁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是打车钱,是青萍的住院钱,先给你这些,我明天回家再去拿。”他尽数塞进了江宁的衣兜里。
“幸好为了孩子上学,这些年攒了点。”爷爷苦涩地笑笑。
江宁又把钱放了回去:“杨青萍住院的钱也不是我付的。”
“那是谁啊?”爷爷一层层地卷起塑料袋。
“校长出的。”江宁不自觉地放轻声音。
爷爷神色骤变,一路冷颜无话。
垣埌的灯光在车外连成一条暖黄的光带,江宁的视线不曾离开。
而爷爷的情绪积压着,直到看见那个“无私奉献”的校长才如洪水泄出。
“孙琦,好人净让你当了,罪都让我们家孩子受了是吧?”爷爷音量不高,却充斥着愤怒。
江宁不远不近地站在旁边,像只埋头的鸵鸟。
校长支支吾吾,有口不言。
“别人不知道都以为你多好,可是你自己心里得门儿清吧?我儿子儿媳是怎么死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忘!”
他当然忘不了,每每在校园看见杨青萍,他办公室半悬的黑布都会被他扯下,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愧疚将他淹没,忏悔将他雕琢。
孙琦建校助学,动机不是单纯的行善,是因为他愧对这片蔚蓝却被他合资办的厂子搞得乌烟瘴气的天空,愧对远走高飞或流离失所的人们。
那年,刚退伍的孙琦拿着退伍金满腔热血地回到垣埌,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怀有报效家乡的梦。巧合的是,他认识的一个老板在垣埌发现了石油的踪迹,两人一发不可收拾。
当地石油业兴起,为许多年轻人解决了就业问题。其中就包括了杨青萍的父母,他们放弃外地务工,回到垣埌,从事这个两全其美的工作,既能解决温饱,又能陪伴年幼的孩子。
孙琦的厂子欣欣向荣,他们日子也幸福美满。
垣埌县似乎真的迎来了新的生机,机器的轰鸣不再是噪音,而是希望的鼓点。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下去。
为了追求更高的利润和更快的扩张速度,孙琦在采购关键的安全防护用具,尤其是井下作业必需的防毒面具滤芯和防护服时,被供应商天花乱坠的“高性价比”承诺蒙蔽了双眼,更被自己急于求成的心态驱使,最终亲手签下了一批价格低廉、质量堪忧的防护装备订单。
这批劣质防护用具,流入了石油开采的每一个环节。工人佩戴的防毒面具滤芯在含有高浓度硫化氢和苯系物的环境中迅速失效,形同虚设;防护服在油污和腐蚀性物质的侵蚀下脆弱不堪。
起初只是零星的咳嗽和头晕,并未引起足够重视,被归咎于“水土不服”或“劳累过度”。直到几个月后,大批工人开始出现严重的呼吸道症状、皮肤溃烂、持续低烧,甚至有人开始咳血、晕厥,恐慌才像瘟疫一样在厂区蔓延开来。
职业病的大规模爆发让医院里挤满了痛苦呻吟的工人,诊断书上触目惊心地写着“苯中毒”、“重度尘肺”、“化学性灼伤”、“呼吸衰竭”……
杨青萍的父母,这对满怀希望回到家乡、以为找到了安稳归宿的夫妻,成了这场灾难中惨烈的牺牲品。父亲因重度化学性肺损伤导致呼吸衰竭,在病床上挣扎了数月,被无尽的窒息感折磨至死。母亲则因长期接触有毒物质,诱发急性白血病,化疗的痛苦未能留住她的生命,在丈夫去世后不久也撒手人寰。
工人们失去了鲜活生命,留给家人的只有冰冷的保险金和赔偿金。
与此同时,垣埌也因过度开采陷入困境。尚且健康有能力的人们纷纷逃散,余下的人艰难度日。
校长不是渡人的圣者,而是负荆的罪者。
他用金钱堆砌的学校,也不过是矗立在废墟与白骨之上的赎罪碑。
“我会尽力弥补,我一直在弥补。”校长脸上的皱纹因为他崩塌的表情更深了。
“他们的命呢?你拿什么补。”爷爷质问。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江宁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咬紧了嘴唇,原来校长重振垣埌执念如此深重的原因是忏悔,原来那所学校和那座佛龛是忏悔的载体。
校长:“……”
一个有意悔过的人在面对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时候是无力辩驳的。
江宁更无法劝说,生死之下,言语如齑粉,唯有沉默显得珍重。
爷爷把毫无杀伤力的塑料袋砸在校长脸上,他说:“我孙女的事儿你不用管,你之前赔的钱也够治病了。”
校长拿出塑料袋子里的零散纸币,捋好整好,郑重其事地放进了自己左胸口前的口袋里,似惩似戒。
校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没有脸面,也没有勇气留在这里,愧疚在炙烤他。
江宁见状拿着行李包进了病房,而爷爷在无人的走廊里抱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杨青萍,你的东西拿来了。”江宁在地上垫了张大报纸才卸下行李。
杨青萍才做完穿刺没多久,她没法子收拾自己的东西。她请求的目光投向焕。
焕:“你要拿什么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