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世事茫茫难自料
天色将黑，医院里的灯倏然亮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走廊回响。
江宁抬眼望去，来人是个精瘦的老头，个子不高，却骨架粗大，是常年与力气活打交道的身板。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深色污渍的工装，脸上沟壑纵横，被烈日风霜损成了深铜色。
接到江宁电话就赶来的校长看见他却是坐立不安，埋下了头。
“你是江老师吧？我孙女呢？”那人操着浓重口音着急说道。
江宁站起身，面色阴沉，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在病房里休息呢，刚输完血。”
话音刚落，他伸手推开门。
病房里，灯光调得柔和。焕正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剥着一颗鲜红的石榴，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堆在纸巾上，像一小捧凝固的血珠。
闻声他抬起眸，暂时搁置手里的石榴。
而病床上，杨青萍的反应更快，她将自己苍白的脸往更白的被子里缩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焕疑惑地看着陌生的老人：“这是？”
一旁的杨青萍看清人，闷在被子里弱弱出声：“爷爷......”
“哎，哎——爷爷回来了。”杨青萍爷爷在电话里就得知了她可能患了白血病的消息，现在看着杨青萍他的眼里已然盈满了热泪。他几乎是扑到床边，布满老茧和裂口的粗糙大手，想碰碰孙女的脸，却又怕摸疼了她，最终只能颤抖着，悬停在被子上。
杨青萍那双露出来的眼睛，也迅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被子里微微耸动。
一老一少，隔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无声地泪眼相对。
焕缄默着，悄然让出了凳子，走出病房和外边的二人汇合。
他声如蚊呐：“杨青萍的父母呢？怎么就他爷爷来了。”
江宁也想过这个问题，年过半百的爷爷从工地花了半天时间赶来，父母却杳无音讯，但是他没问出口。
校长似乎很熟悉杨青萍家里的情况，他压着声音说：“没了。之前在厂子里工作，因为职业病没的。”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而，垣埌这短暂的财富又毁掉了多少人的家庭与人生……
“……”
两人皆是一愣，缓了一会儿，江宁才开口打破僵持的氛围：“我带爷爷去找医生了，先把穿刺做了吧。”
江宁敲了敲门，把爷爷叫出来。他声音哽咽地对着江宁道谢，却又在目光触及校长的时候垮下了脸，江宁不解地在两人间来回看了看，校长眼神躲避，皱着眉头盯着地板。
江宁没有功夫探究他们的恩怨，他赶忙带着爷爷去签了字，医院加急安排了骨髓穿刺。
结果要几天才能出来，江宁扶着爷爷的胳膊让他到椅子上坐下。
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家失去儿子儿媳后，又陷入了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能里。
人间几度多无常，世事茫茫不可量。
江宁看着他浑浊的眼睛，满是尘灰的面庞，他不自禁喉结上下颤动，干涩的嘴唇翕动：“大爷，我陪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让他们在这先守着。”
爷爷多想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的孙女，可是医院里什么都没有。她要是冷着了饿着了无聊了怎么办？他要去学校把她软乎的棉被和她最爱看的书本全拿来。
他们在学校里畅通无阻，刘师傅在保安室瞥见爷爷的时候和校长神情如出一辙，却也毫不犹豫地开了门。
宿舍楼下，二人止步，女生宿舍他们不方便上去，江宁便让宿管阿姨去给王田田传话。
随后，爷爷从兜里掏出拭汗的巾帕，大力地擦自己的脸，又垂头看自己脏污的衣服，他说：“江老师，我这样是不是给青萍丢人咧？”
夜色倾洒，滤去了尘世的污浊与虚饰。江宁眼中，只映着一个因孙女而手足无措的老人，他说：“不会。”
即使江宁这样答复，爷爷还是站在了没有灯光照耀的地方，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是他的保护色。
江宁轻叹一声，还没来得及劝阻，就听见王田田唤他。
王田田被巨大的行李包挡住了上半个身子，她看路都要歪着脑袋。
江宁连忙上前接过，不重但是体积庞大，他把行李包甩到了背后，王田田又把杨青萍的书包递过来。
“这么沉？”江宁的手被书包重的一晃。
“我没给她装课本，只装了题册和几本她爱看的名著。”王田田如实说，学生们显然已经习惯了书包的重量。
“行，回去吧，田田你早点休息。”江宁将书包背在胸前，杨青萍虽然性子清冷，到底是个小女孩，书包是嫩绿色还掺着点粉，这导致江宁看上去十分反差和滑稽。
王田田看着他愣了一下，又担忧地问：“杨青萍她怎么了？”
江宁略一沉吟。王田田是杨青萍最好的朋友，自己来收拾行李已是不言而喻，总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瞒着她说杨青萍没事。
“你是土生土长的垣埌人，应该听说过相似的情况，杨青萍她极大可能得了白血病，因为污染问题。”
王田田微微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急切：“我可以去配型，配型成功杨青萍就没事，我在书上学过的......”
江宁对这个瘦弱如纸的女孩平生了几分敬意，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不是震惊，是如此直接而纯粹的付出。
“田田……”江宁的声音有些哑，他凝视着女孩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然后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杨青萍有你这样的朋友，是她的幸运。配型的事……后面会有安排，学校和我们都会尽力。”
“好，如果用得上我，江老师你要告诉我。”
王田田站在宿舍门口目送江宁离开，他的背影并不孤绝，一个有些佝偻的人影从黑暗里走出跟上了他。
“江老师，谢谢你了，我来背吧。”爷爷伸手就抬起了江宁背上的行李包。
“行，大爷你小心点儿。”他帮着爷爷把包驮起。
“还怪轻的。”爷爷颠了两下，调整好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