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梦
江宁睁开眼,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他无措地往前走,没走两步却发现自己未着片缕,幸好四周无人。
他在原地站定,心想总要寻个蔽体的东西,或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丝丝白雾从地上腾起,从脚踝开始不断上攀,缓缓缠上胴体,润凉,绵柔,再好的蚕丝被也不过如此了。
江宁伸手触摸,这白雾状的东西自然不是液化形态的水滴,它是固体,还是软的。
他披着这东西行走在圣洁的白色中,没有目的地。
浑身赤裸,别无所求,无处可去。
人赤身来到这世界上本就坦荡,却每时每刻面对俗世的眼光去迎合,去粉饰自己。瞳孔涂抹上社会的认知滤镜,喉间只允许利己的虚言通过,连笑容都挤出服从的弧度。这不是江宁理想中的国度。
而在不知名的皑皑中,他窥见了自己的本真,触摸到被啃噬至残缺的灵魂。这里是他的伊甸园,亦是象牙塔。
他放空,又放任自己坠落。
此为,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深觉圆满了,白雾却将他托起。
一只惨白的手从雾中探出拉住江宁,直拥他进了怀抱。
“江宁,和我灵肉合一吧。”
空灵的嗓音在召唤他,他如得神祇的指引,欲望也是赤裸的,他怎会不从。
欲望,这原始的本能,化作抵死交缠的躯体。江宁呼出的气在空中结成梵文,掌纹里的命运也嵌进那人的手心,温热的沟壑涌出铁锈味的春水,那人的轮廓也开始渗漏,直至清晰明朗。
江宁的瞳孔聚焦在他熟悉的面孔上,周身的万物都开始消解,洁白像被打散似的轰然退去,他也化作一团黑雾,仿佛野狼去追赶那群棉白色的羊。
是梦。
江宁惊醒,本是萧瑟的秋夜,他一个梦却让他平生了一身的汗,他看见一旁熟睡中的人亦如他梦中的面孔那般美丽。
他怎么会做这种荒诞的梦,梦的对象还是焕。
他博览群书,知道白先勇心中那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知道南康白起永远到不了三十五岁的悲剧,更知道史铁生笔下的那句“爱恋,既是借助肉身而冲破肉身,性别就不是绝对的前提,既是心魂与心魂的相遇,则要紧的是他者。”
他不歧视同性恋者,但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对同性萌生这样的想法。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肤浅的人,见焕第一面的时候,即使他的道德观念让自己鄙夷他,但那张脸,惊鸿一瞥,此生难忘。后来,他发现焕只是一块被灰尘蒙蔽的美玉,他的遭遇让他心生悲悯。
然而,他深知可怜、同情这种感情是自居高位,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焕。这种悲悯和他对路边的小猫小狗的感情有什么区别?焕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甚至不方便出门,又何尝不是被他圈养的一只金丝雀。
爱在文字里声嘶力竭,只在人世里浑浊不堪。
他们并不平等,当现实的天平倾斜时,爱这种浅薄东西并不能矫正使之平衡,只会放大问题,激化矛盾。
江宁对焕的感情已了然,却不能置摆在眼前的问题于不顾,他目前最紧要的是托举焕,让他成为独立的个体,让两人处在一个同样的境遇中,起码要让他自食其力。
太阳展露出一角,江宁的眼前却廓然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