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离别
要杀谁?黎昭文自己也不清楚,雇佣杀手,是为提醒自己按计划行事。
事到如今,她尝不到一点复仇的快意,越是逼近辰州,内心反而越平静。
因对父皇的种种揣测,她打起了退堂鼓,甚至恶念陡生,竟想看父皇再次失去皇位。
前世的父皇和今生的父皇……像蒙尘的明镜,并非无法看清,只要擦拭干净,一切就能看清了,不是么?可上面断断续续的灰尘,令她感到窒息。
他的江山广袤无垠,他的臣子遍布天下,他在金碧辉煌的殿宇里治天下,在从前,他曾是她最敬仰的人。
她天真地以为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一切归功于父皇,这个尽职尽责的天下之主。
从前目光所及之处是红墙绿瓦,而今她走出那深宫,来到尘世间,看到另一面天下,方知她的父亲原来并不清明正直。
他放任那些贪官污吏能在属地霸道横行,无视百姓的苦难,担不上明君之称。
让他失去权力,就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可哥哥和母亲,他们终究是她的至亲,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想他们丧命。
这般想着,黎昭文抛去心中那个可怕的念头,仍旧雇佣杀手,一心阻止淮王谋反。
那年丧命的何止他们一家人,那些迎战的将士是无辜的,这次绝不能再让他们为无谓的权力之争赴死。
靖扬——林延纪在那安然无恙任职,她庆幸在复仇到来之际能与他见面,得到短暂喘息的机会。
但想到林珣在一月前处以死刑,不禁又忐忑起来,她靠着一双无形的手杀死林珣,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林延纪?
该若无其事,还是该对他坦白……
踟躇不定间,日子就这么转瞬流走了,人一眨眼就到了靖扬。
林延纪现在处理庶务游刃有余,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曾经对官场的厌倦,说起这几月来经历的种种,他的眼睛时而喜悦,时而忧郁。
唯独京师的一切,他闭口不提。
“嫣谣前阵时日议亲了,对方是个教书先生,人长得斯文,说话也温柔。当初嫣谣心心念念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如今愿望成真,我和母亲都替她开心。”
黎昭文唇角牵起轻轻笑意,“以后诸事会越来越顺利的。”
“殿下打算在靖扬待多久?”林延纪看阁楼下的熙攘人群,“此后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他再也不会回京师了。
“延纪兄决定日后都在衙署了吗?”今晚他没有提及自己的画作,黎昭文隐隐感到可惜,“好久没有观摩你的画作了,我想带几幅回京,给我的母亲看看你的佳作。”
“在衙署挺好的,偶尔忙碌的时候,就没那么多心思想别的事情了,”作画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林延纪自己也生疏不少,他收回目光,不好意思道:“我许久不画,只怕有些手生,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画几幅。”
“你的画作我又不是不了解,”黎昭文眸光闪动,又向他索取,“你多花几幅吧,我挂在书房里每日都能看到。”
虽有意对离别避而不谈,仍旧不免惆怅,想着有他的画在身侧,便如他仍和从前那般不经世事,从未改变。
她很擅长自欺欺人。
想了想,终是说道:“延纪兄以后还会回京师吗?”
林延纪的眼睛和夜空的星辰一样黯淡,“京师没什么可留恋的,我不想再回去了,何况我是罪臣之子,有何颜面在天子脚下逗留。”
默了默,劫后余生的侥幸忽而又涌上心头,“陛下宽厚仁慈,我们一家才能不受那罪臣牵连,我留在衙署,也是为回报陛下的一片仁慈。”他对黎昭文依依不舍,安慰道:“他日陛下若准我回京,届时你我即可重聚,在此期间,你可便忘了我这个兄长。”
黎昭文心中本犹豫不定,欲待坦白,听见他这一番话,深知是自己害他放弃理想,过上这罪恶谨慎的生活,霎时痛心疾首。
不再顾忌,对他坦言:“我和你的父亲旧时有过一些仇怨,我痛恨他害我失去至亲,有心报复他,我初到京师时刻意接近你,从你口中探听他的事情,为有朝一日揭穿他的恶行。后来的事……我的确如愿以偿了。你现在的处境由我一手造成,是我害了你。我说这些并非想取得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看清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顿了顿,又道:“对不起,延纪兄。”
道歉显得她很虚伪,但这句话不可不说。
林延纪愣怔了片刻,平静道:“一报还一报,你为亲人报仇没有错,我不会责怪你。他庇护徒弟贪墨是事实,他若没有做这些龌龊事,你也揪不出他的错处,一切终归是他咎由自取,自食恶果。”
经历过变故后,他看开了许多,不再计较种种,人也豁达许多,黎昭文未料他能这么轻易释然。
她作为始作俑者,心中有愧,复又确认他的想法:“你真的愿意接受好友害死自己的父亲吗?”
“我们徒有父子之实,全无父子之情,得知他死讯时,我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悲伤、喜悦、恐惧……什么都没有。我大抵是个冷漠至极的人,对供养自己多年的父亲没有任何情分。你看清了吗?我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郑重其事回答黎昭文:“你切勿自责,害死他的人不是你,是他自己。”
得到林延纪的原恕,两人敞开心扉,竟比从前更加契合,这夜之后一连几日,两人日日相约,喝酒交谈至深夜。
尽管如此,黎昭文依旧未全然坦白自己的私事,譬如她女扮男装。
她身上有诸多是非,林延纪还是不沾染为妙,知道太多内情于他无益。
晚间黎昭文沐浴,沁云在屏风外为她重制香囊,两人不时说些闲话。
“今日我收到丽贞的信了。”沁云始终担心赵丽贞为父亲的事一蹶不振,眼下得到回信,总算放下心来,“她的师父怕她触景生情,吩咐几个师兄带她离开青阳。他们打算云游四方,治病救人,以后找一个丽贞喜欢的地方安家。”
黎昭文垂首看自己的手臂,疤痕褪去,肌肤恢复如初,细嫩光滑,顾景渊的祛疤膏真有奇特药效。
她的伤口愈合,自然而然觉得赵丽贞的“伤口”也在愈合,以为赵丽贞已就此走出父亲下狱的阴霾。
随口问道:“她知不知道我们是太子的人?”
沁云想了想,道:“之前当然不知道,我没和她提起过。不过现在她应该知道了吧,泽州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稍加联系,就能猜出我们是什么人了。”
今日小酌了几杯,醉意未散,黎昭文不曾沁云的话放在心上,转瞬抛诸脑后,草草穿上衣裳,回到床榻倒头就睡,
岂知刚躺下不久,裴越忽在外高声道:“昭文!你要的人我都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