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爱兰德的创伤后应激反应比预想的更持久,夜晚的噩梦、对陌生环境的惊恐、以及那种深植于心的不安全感,并非物质优渥和简单陪伴所能治愈,我意识到,需要一种更深层的精神引导,来帮助他重建内心的秩序与平静。
纯粹的心理学技巧显得过于机械,而西方主流宗教的救赎论调又与他的认知格格不入。
在一次搜寻古籍为爱兰德寻找安宁乐曲时,我无意中接触到了一批被欧洲早期汉学家翻译的东方哲学典籍,其中以老子和庄子的学说最为引人注目。
那些关于“道法自然”、“清静无为”、“齐物我”、“逍遥游”的论述,像一道清冽的泉水,流入我因长久映照人性纷扰而略显疲惫的镜心。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这些思想,与我作为一面镜子本质的“空无”以容纳万有的存在状态,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它们提供了一种超越善恶、得失、生死二元对立的视角,将一切现象视为永恒之“道”的流动显现。
这种世界观,对于安抚因剧烈失去和恐惧而破碎的心灵,具有一种根本性的疗愈力量。
我开始将老庄的思想,结合我对意识本质的理解,耐心地传授给爱兰德。
我引导他体验“放下”的感觉,放下对过去的执着,放下对未来的焦虑,甚至放下对“自我”的坚固认同,只是去感受呼吸的存在,聆听音乐的流动,观察思绪的生灭。
效果是显著的。
爱兰德眼中那种紧绷的恐惧逐渐软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深的宁静。
他依然依赖我,但这种依赖不再充满恐慌,而更像是一种对“道”的信任在人格上的投射。
我将这套融合了老庄哲学、冥想实践和现代心理洞察的体系,命名为“虚幻主义”,并非西方意义上否定一切价值的悲观主义,而是指认识到万有本质为幻,从而能够更自在从容地经验幻象的人生态度。
我为自己取了一个东方化的道号“容虚”,寓意“容纳虚幻”。
随着爱兰德状况的好转,以及我在一些小型沙龙中不经意地分享这些理念,意想不到的反响出现了。
一些被名利场压得喘不过气的富豪、追求精神超越的艺术家、甚至一些对现有宗教体系感到失望的寻求者,都被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智慧所吸引。
他们渴望获得那种内在的平静。
于是,在几位早期追随者的倡议下,一个非正式的“虚幻主义爱好会”悄然成立,我以“容虚”的身份不定期地主持聚会,地点或在僻静的山林别墅,或在某个艺术画廊的密室,我们不设教条,不搞崇拜,只是探讨如何将“虚无”的智慧应用于现代生活的压力、情感的困扰和存在的焦虑中。
“虚幻主义爱好会”的兴起,自然引起了雷迪叔叔的注意。
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我又一项“高雅”的业余爱好,甚至觉得这有助于塑造我“哲人王子”的公众形象。
但当他发现一些重要的商业伙伴和家族旗下的高管也开始对“容虚先生”的学说产生兴趣,甚至在某些谈判中表现出对得失的超然态度时,他感到了不安。
一天晚上,他在书房里与我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莱昂纳多,我欣赏你对爱兰德的帮助,也理解你对东方哲学的兴趣。”
他摇晃着酒杯,语气平和却带着锋芒:“但是,这种‘虚幻主义’……它告诉人们一切都是幻象,不必执着。这对于维持一个商业帝国的进取心和控制欲是致命的。如果我的经理们都变得‘清静无为’,谁去为我争夺市场?谁去打压竞争对手?”
我平静地看着他,镜面般的心湖没有泛起波澜。
“叔叔,您害怕的,不是‘虚无’,而是失去控制。”
我缓缓说道:“但您想过没有,正是因为世人对权势、财富的执着太深,才会产生无尽的阴谋、背叛和动荡,而‘影瞳’那样的邪教,正是利用这种执着来蛊惑人心,制造混乱。”
我顿了顿,继续用冷静的语调阐述:“我的‘虚幻主义’,并非教导人消极避世,而是引导人看清执着的虚妄,从而减少因盲目欲望而引发的内在焦虑和外在冲突。一个内心更平静的经理,或许在决策时会更冷静和长远,而不是为短期利益铤而走险。这难道不是更稳定的统治基础吗?”
我直视着雷迪的眼睛:“这个世界,连‘影瞳’那种吞噬人心的黑暗都能暂时容纳,为何容不下一种教人向内寻求安宁的哲学?况且在这个未知的世界,一种能缓解普遍焦虑的思想,或许正是维持系统稳定所需要的缓冲剂。”
雷迪叔叔陷入了沉思。
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一切价值判断最终都归结于是否有利于巩固和扩张权力。
他仔细审视着我的论点,权衡着利弊。
不久后,他的一些观察印证了我的说法。
几位参与了“爱好会”的合作伙伴,在谈判中显得更加沉稳,不易被激怒或利诱,反而在长期合作项目中展现了更可靠的诚信,家族内部一些因压力而濒临崩溃的高管,在接触了“虚无”理念后,心态变得平和,工作效率和忠诚度反而提升了。
雷迪开始意识到,这种“虚幻主义”并非瓦解力量的毒药,而可能是一种新型的精神管理工具。
它不能直接创造财富和权力,但能有效减少内耗、降低风险、提升系统韧性,在这个过度追求刺激和热度的时代,一种能让人性“降温”的哲学,或许具有独特的价值。
他的态度从疑虑转向了有条件的认可和支持,他不再反对我传播这些思想,甚至暗示我可以适当在更可控的圈子内扩大影响,将其作为特力菲家族“思想实力”的一部分,一种区别于其他粗俗资本家的,更高维度的文化影响力。
“容虚”和“虚幻主义爱好会”的影响力,在雷迪的默许下,以低调而精准的方式扩散着,吸引来的不仅仅是商界精英,还包括一些敏感的宗教人士、哲学家和前卫艺术家。
某位隐居的灵性大师来信,称赞“虚幻主义”直指核心,超越了形式的桎梏;一位存在主义哲学家在私下交流中,认为我的观点为“存在先于本质”提供了东方的注解;甚至某个以严谨和神秘著称的古老秘法修会,也派出了观察员,他们对“容纳虚幻”的概念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认为这与他们追求“意识空灵以接纳更高存在”的教义有相通之处。
这些关注让我警惕起来。
我知道,任何一种思想,一旦进入传播领域,就会被不同动机的人解读和利用,“虚无主义”的纯粹性,可能会被权力、野心甚至新的迷信所污染。
我必须小心驾驭这股由我释放出来的精神力量。
与此同时,爱兰德在“虚无”的滋养下,真正开始走出阴影。
他不再仅仅依赖我个人的存在,而是在音乐和静默中,找到了真正的存在的连接感,他瞳孔中我的倒影依然清晰,但那份依赖,逐渐融化成为一种宁静的信任与陪伴。
我这面镜子,在他心中,从保护者的形象,慢慢变成了通往“道”的桥梁。
“容虚”之名与“虚幻主义爱好会”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扩散的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