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澄心苑的藏书楼深处,尘封着一些不属于官方正典的古老卷轴。
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午后,我无意中抽出一卷用某种近乎失传的符文写就的皮卷。
上面记载着一个关于古老神祇“莫比乌斯之镜”的传说,这位神祇拥有双重本质:其一面呈现于世间,是极致的柔软、悲悯与守护,祂倾听众生疾苦,以自身光辉温暖世界;而另一面,则隐于死后,是绝对的冷酷、公正与无情,如同一面悬于虚无的巨镜,专门映照并审判世间一切隐藏的邪恶与不公。
卷轴上说,当这位神祇在世间“死亡”时,也就是其“柔软面”的载体陨灭,其潜藏的“冷酷面”便会觉醒,化身为无形的裁决之眼,祂不再有言语,不再有干预,只是冰冷地映照,让所有的阴谋、背叛、贪婪与暴行,在祂的镜面下无所遁形,并最终由其自身引发的因果反噬。
合上卷轴,我沉默良久。
这个传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我内心某个一直无法言说的锁孔。
我的本质,我对真实近乎偏执的追求,以及潜藏在我温柔表象下对不公的冰冷审视……这一切,似乎都与这“莫比乌斯之镜”的双面性,产生了惊人的共鸣。
尽管我时刻警惕,但长期的压抑和偶尔借助葡萄酒缓解疼痛的习惯,还是埋下了祸根。
一次罗多罗拉叔叔心情颇佳,带来一壶西域进贡的极品葡萄美酒,与我月下对酌。
酒性醇厚,后劲绵长,连日来通过底层网络听闻的饥民鬻儿、贪官横行、边军克扣粮饷等惨状,在我心头积郁已久,在酒精的催化下,我望着杯中如血的酒液,竟无意识地低声喃喃道:“陛下可知,京畿之外,已是易子而食……”
话音未落,我猛然惊醒,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擡头看去,只见叔叔执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种惯有的、带着宠溺的悠闲笑容骤然凝固,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我。
那一刻,空气中弥漫着死寂般的紧张。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缓缓放下酒杯,语气听不出喜怒:“克罗拉,你……从何处听来这些无稽之谈?”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眼神恢复清澈的迷茫,带着几分醉意揉了揉额角,含糊道:“侄儿也不知,许是,许是前日读了些前朝杂史,醉后胡言了……陛下恕罪。”
叔叔盯着我看了许久,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最终他扯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无事,酒后失言罢了。只是这些市井流言,污秽不堪,莫要再提,污了你的清净。”
但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警惕与审视,却如同冰冷的针,刺入了我的心底。
那场酒后失言后,叔叔对我看似一切如常,但澄心苑周围的守卫似乎无形中加强了,那六位伴读与我的交谈也变得更加谨慎和刻意。
我知道,我那层“不谙世事”的保护色,已经出现了裂痕。
不久恰逢我名义上的父王寿辰,尽管感情疏离,于礼我仍需前往贺寿。
父王的宫殿位于宫廷相对偏僻的一角。当我由内侍引路,踏入那灯火通明的殿宇时,一股混合着浓郁酒气、脂粉香和某种糜烂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如遭雷击。
大殿中央,我那已显老态的父王,竟然与罗多罗拉叔叔同席而坐,衣衫不整,左右拥抱着数名几乎半裸的舞姬和宫女,酒杯倾倒,果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放浪形骸的喧嚣。
叔叔的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放纵而油腻的笑容,与平日里那位威严的帝国主宰判若两人,他们显然都醉得不轻,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一阵强烈的恶心与眩晕袭来。
我一直知道宫廷奢靡,但亲眼目睹帝国最高统治者与我血缘上的父亲如此不堪的场景,尤其是叔叔那撕下伪装的形象,彻底击碎了我心中对皇室尊严的最后一丝幻想。
我几乎是踉跄着退出大殿,胃里翻江倒海,倚着冰冷的廊柱,许久才缓过气来。
自那以后,罗多罗拉叔叔来澄心苑的次数明显减少,传来的消息是,他将越来越多的朝政事务交给了宰相潘多洛处理。
潘多洛,一个出身豪族且手段凌厉、极善揣摩上意的权臣,开始迅速崛起。
一次偶然在御花园僻静处散步,我无意中听到几位皇子公主在假山后低声议论,言语中充满了对潘多洛专权跋扈、排斥异己的愤懑与担忧。
然而没过多久,骇人的消息传来:潘多洛向皇帝密报,称这几位皇子公主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证据“确凿”,罗多罗拉叔叔盛怒之下,不顾骨肉亲情,将他们全部废为庶人,流放至极北苦寒之地,生死由命。
此事在宫廷内外引起巨大震动,人人自危。
潘多洛的权势如日中天,党同伐异,卖官鬻爵,纵容亲信巧取豪夺,民间疾苦日益深重,赋税徭役压得百姓喘不过气,盗匪蜂起,怨声载道。
而更令人发指的流言在暗地里传播:皇帝陛下竟与某位年幼的侄女有悖逆人伦的丑行!
帝国的心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发臭。
在一个阴沉的黄昏,罗多罗拉叔叔再次来到澄心苑。
他看起来疲惫而阴郁,眼袋深重,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他挥退左右,要求与我单独对饮。
酒过三巡,他开始抱怨潘多洛办事不力,抱怨皇子们不成器,抱怨朝政繁琐,言语中充满了昏聩与暴戾。
看着他那张被权力和欲望扭曲的脸,听着他罔顾民间水深火热的抱怨,积压在我心中多年的悲愤、失望与那份对公正的渴望,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防。
我借着醉意,放下酒杯,直视着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叔叔,您可曾睁眼看看这提朗科的天下,潘多洛之辈害国害民,您却视而不见,皇族凋零,骨肉相残,民间饿殍遍野,易子而食非是虚言!您……您却沉溺酒色,甚至……甚至行那悖逆人伦之事,如此下去,帝国危矣!”
叔叔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如此尖锐的话。
随即,他的脸因暴怒而涨红,猛地一拍桌子,咆哮道:“住口!克罗拉,你……你竟敢如此诽谤!朕待你如珍似宝,你竟……”
“如珍似宝,”我惨然一笑,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您将我囚于这金丝笼中,不过是将我当作一件满足您虚荣和控制的器物!您何曾真正在意过这天下苍生,何又曾在意过我心中的痛苦呢?”
争吵愈演愈烈。
叔叔被我揭穿伪装,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猛地抓起桌案上沉重的青铜灯台,歇斯底里地对我吼道:“逆子!”
灯台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我的脖颈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