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颂
第117章颂
宋颂方向感并不差,她一直向着万春堂的方向走,即便是在暴雨覆盖的夜晚,也并不担心自己会走错。
只是雨势太大,她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又没了一路上的建筑物,便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拦人的雨和身后的重量都拖累了她的速度,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能沉默地一次次擡脚又落下,盼望着早些在前头看见医馆那彻夜亮着的灯笼。
许是走得太久了,她越来越累,身后的人重得像一座山,自己也浑身冰冷,那些冷气逆着呼吸进入五脏六腑,冻得她整个人克制不住地发抖。
身体是热的,肺腑是冷的,呼吸间喉咙火辣辣的,争先恐后的呼吸声和雨声交织,她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是在做梦一样。
走着走着,她意识模糊,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好像雨停了,那冰凉的雨滴不再接连不断地打在她的身上,只是夜晚依旧黑暗,眼前只有手电筒打出来的一束光。而且,她身上还出了汗,她今日穿的衣裳不是棉布的,所以不吸汗,那些汗水黏糊糊的挂在她身上,变凉后时不时冰她一下,难受得很。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可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她竟然想不明白哪里不对。
直到她走不动了,停下脚步将身后的人放下,才知道了哪里不对。
她背着的本该是受伤后昏迷不醒的乐器铺子老板,可现在,她松手后从身后滑下来的是一个巨大的麻袋,那麻袋装了大半,落地后竟和她差不多高。
宋颂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然后伸手去摸那麻袋,触之柔软蓬松,像是干草一类的东西。她正想再摸摸,就听见前方传来了声音,那是带着一些奇异语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个部族的语言。
“颂,快些!”
少年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浓的警告,是嗓子许久没有沾水的沙哑,是不习惯大声说话的低沉。
宋颂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此时,她发现自己身上热得厉害,不仅流了一身的汗,而且耳边出现了一些翁鸣声,像是某种声音尖锐的乐器,又像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声音。
眼前属于手电筒的那束光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还没看清,那束光线就消失了,她的手中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什么手电筒,仿佛之前一直指引她向前的光束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摸不清状况,脑袋里一片浆糊,晕沉沉的理不出一点头绪。
后知后觉的,宋颂发现自己发热了。
在月光微弱的光亮下,少年走到宋颂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催促道:“快些,阿娘还在等我们!”
宋颂晕乎乎地应了一声,咬牙扛起那只麻袋跟在少年的身后走了很久,他们走到一片聚集地,平地上搭着好几座茅草屋,也有人和他们一样扛着麻袋从外头回来,若是互相遇见了也不打招呼,照样各走各的路。
跟在少年的身后,宋颂进了一处茅屋,这茅屋一共有两间,不过左边的那间塌了大半,她驻足片刻仔细看了看,上面还残留着水迹,茅草也湿漉漉的,应该是被暴雨击垮的。
进屋后,靠窗的地方有一个火坑,里头烧着两根手臂那么粗的柴火,火光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一个瘦弱的女人坐在火坑边儿上缝补衣裳,将捡来的破布裁成一块儿一块儿,然后用麻线缝在一起,之后随着身量长高就继续加布。
“夏,颂,快过来烤烤。”
女人站起来将草垛让给他们,然后走到黑暗中端了两只破碗出来,写满了苦难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轻声细语地说:“喝了药,病就会好了。”
少年坐在草垛上搓了搓手,佝偻着身子贴近火坑汲取暖意,“我不喝,给颂和爻喝。”
他个子很高,黑黑廋廋的,像一棵枯木,脸上没挂肉,骨骼清晰,轮廓分明,眼皮和嘴角耷拉着,也是一脸的苦相。
女人动了动嘴唇,最后收敛了笑意,轻声对着宋颂喊道:“颂,来阿娘这儿喝药。”
宋颂迷迷糊糊的像是在做一场梦,梦里少年的声音很远,女人的声音温柔缓慢,那些话语,仿佛从很远的时空层层递进,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来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思绪乱糟糟的,下意识地上前接过破碗,将碗中的药汁一饮而尽,女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那只手很粗糙,抚摸间有些刺疼。那只手很烫,手和脸接触时是一样的炙热,宋颂擡眼望她,她的眼睛水蒙蒙的。
她又走进黑暗里给谁喂了药,宋颂听见两声压抑的咳嗽,然后女人轻声安抚了两句,咳嗽声止住后便没了动静。
“颂,过来烤火。”
少年出声喊她,宋颂就像个木偶一样坐到了草垛上,她看着少年手上的伤痕,总感觉那些痕迹很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女人从黑暗里出来了,她把装过药的空碗加了水,搅匀之后递给了沉默烤火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小声说:“喝了。”
少年接过了碗,女人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喝了药就会好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会越活越好的。”
夜里一家人睡在一处,宋颂睡在里面,她旁边还有个更小的男孩儿,这就是少年口中的“爻”,他长得又瘦又小,脸上骨骼明显,双目紧闭,薄薄的眼皮覆盖着凸起的眼球,眼角有溢出的泪水,呼出的气息是灼热的。
女人虚虚地搂着宋颂,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臂,还时不时将手伸过去摸爻的头顶。
火坑里没有燃尽的木柴被埋了起来,这样明天拨开吹一吹就能燃,屋子里一片黑暗,床是木板拼起来铺上茅草,他们有两床被子,一床塞的是棉花,一床塞的是茅草,棉花的被子盖在她和爻的身上,茅草的被子盖在女人和夏的身上。
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宋颂睡得很熟,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宁静,那一直被系统监视的危机感消失了,她的世界干干净净,只有温柔的月光和火坑里的微小动静。
翌日天还没亮,他们就起床了,穿好衣裳后颂跟着夏去干活,女人则跟着几个妇人往别的方向去了,宋颂听她们聊天,知道她们要去主人家里干活。
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奴隶,这个小村子在一年前被战争波及,战胜方占有了这个村子,所有百姓沦为奴隶。家中的男人已经被抓走充军了,年轻的女人被抢走,年迈的女人要去士兵的营地给他们做饭和清洗衣物,顺便照料一些士兵的家眷。
他们走了半个多时辰到了一个采石场,这里很宽敞,乌泱泱地站着数十人。
年迈的老汉和伤残士兵一起去挖掘山石,然后又敲打成合适的形状,石块儿整齐地码在一起,看那大小,应该是用来搭建宫殿,要么是大人物的豪华别院,要么就是行宫。
“别乱看,走了。”
夏黑沉着一张脸拽了宋颂一把,然后抓着她的手腕走到了一处围着竹篱笆的小院子,里头摆着很多石料,却只有六七个人,他们正坐在石料前雕刻。
小院儿的门口坐着一个独腿的士兵,他身上裹着旧棉袄,靠在篱笆上打盹,在夏和宋颂经过的时候睁开眼睛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就继续闭着眼睛打盹。
夏给宋颂搬了把小凳子放在自己的身边,然后搬了块儿石板过来放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叮嘱道:“你今天自己雕一版花鸟,仔细些别雕错,雕好了我去跟管事说让你单独领一份工钱。”
宋颂点头,夏摸了摸她的脑袋,从脏兮兮的衣袖里掏出一块土黄色的植物根茎塞进她嘴里,又凑近了用气声说道:“别跟人说话,别自己乱跑。”
宋颂点头,嚼着嘴里的植物根茎,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小院儿里都是负责雕刻的工匠,一人一块儿石板,老老实实地弓着身子雕刻,虽然门口只有一个独腿士兵守门,但是大家都不敢说话,一时间只有刻刀落在石板上的声音。
那独腿的士兵每隔半个时辰进来转一圈,他撑着一根树枝,凶神恶煞地四处看,只要他站在谁身后,那人就会手抖得拿不稳刻刀,然后惹得一阵训斥。
他晃了一圈转到了宋颂的身后,而宋颂正盘腿坐在地面上,将石板放在凳子上细细雕刻,石板并不算宽大,薄厚适中,又刻着花鸟,应该是用于墙面装饰,所以宋颂打算刻一幅折枝牡丹,用阳刻的技艺,三五枝牡丹和几只蝴蝶便能占满一块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