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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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驶离站台时,云蘅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窗外的风景渐渐模糊,熟悉的城市轮廓被甩在身后,像一场终于醒透的噩梦。
奶奶靠在他肩上打盹,呼吸平稳,蓝布衫的衣角沾着点麦田的泥土——那是她坚持要带上的,说“揣着老家的土,到哪都踏实”。云蘅轻轻把毯子往奶奶身上拉了拉,指尖触到老人手背的老年斑,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安定的暖意。
他们没去任何有人认识的地方。
云蘅在火车上买了张全国地图,闭着眼睛指了个南方的小城。那里临江,气候湿润,地图上标着“盛产柑橘”,听起来就带着阳光的味道。他用仅剩的积蓄租了套带院子的老房子,白墙黑瓦,院角有棵歪脖子橘树,枝桠上还挂着几个没摘干净的青橘子。
“这地方好,接地气。”奶奶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笑得皱纹里都盛着光,“比医院那地方敞亮多了。”
云蘅嗯了一声,低头给院子里的空地支棱起竹架。他打算种点丝瓜和扁豆,像奶奶在老家时那样,让藤蔓顺着架子爬满院墙,夏天就能在底下乘凉。
收拾房子的时候,他从行李箱最底层翻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些零碎的东西:奶奶的降压药说明书、几张老家麦田的照片、还有一支磨得发亮的钢笔。没有任何关于娱乐圈的痕迹,连手机都换了新的号码,只存了社区医生和房东的电话。
第一晚住进去时,云蘅失眠了。
窗外的江水拍打着堤岸,发出规律的哗啦声,不像海浪那样汹涌,倒像奶奶哼的摇篮曲。他摸黑走到院子里,坐在橘树下的石凳上,擡头看月亮——这里的月亮比城里低,也亮,清辉洒在地上,能看清橘树叶的纹路。
他想起俞萧。
不是那个在海边嘶吼的模样,也不是icu外通红的眼眶,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对方第一次来练习室看他。那时俞萧穿着黑色风衣,站在门口逆光的位置,问他“想不想红”,眼神里带着资本惯有的笃定。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攥着吉他背带,小声说“我想让更多人听到我写的歌”。
多可笑。
云蘅低头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划着,画出片小小的麦田。其实他从来不是想红,只是想靠唱歌攒够钱,带奶奶离开老家的小医院,找个气候好的地方养老。可走着走着,就被资本的洪流卷偏了方向,差点连自己都弄丢了。
“阿蘅?咋不睡?”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就来。”云蘅应了一声,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有些事,该翻篇了。
日子过得像院角的橘树,安静,却在悄悄生长。
云蘅在附近的菜市场找了份活,帮摊主整理蔬菜,早上四点去,中午十二点回,活不重,能顾上家里。奶奶每天坐在院子里择菜,或者搬个小马扎到巷口,跟邻居老太太们聊天,没过几天就摸清了谁家的孙子娶了媳妇,谁家的橘子最甜。
有天云蘅收工回来,看见奶奶在跟隔壁的张婶学纳鞋底,蓝布衫上别着根银簪子——是张婶送的,说“看你家老太太戴着好看”。阳光落在两个老人的白发上,泛着柔和的银光,蝉鸣在院墙外此起彼伏,像首热闹的歌。
“回来啦?”奶奶擡头冲他笑,“张婶说你这孩子实诚,帮她搬了两回米,非要给你做双布鞋。”
云蘅挠了挠头,接过张婶递来的凉茶,抿了一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带着点草药的清香。
“小蘅这孩子,看着就稳重。”张婶笑眯眯地打量他,“听你奶奶说,以前是唱歌的?”
云蘅的手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奶奶就接过话头:“唱着玩的,哪能当饭吃?还是现在好,踏踏实实过日子,比啥都强。”
张婶点点头,没再多问。
云蘅看着奶奶低头纳鞋底的样子,针脚歪歪扭扭,却扎得很认真。他突然明白,奶奶早就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是从不说破。老人的智慧从来都简单——过去的就过去了,能好好活着,比啥都强。
秋天的时候,院墙上的丝瓜藤结了第一个瓜。
云蘅摘下来炒了,奶奶吃得眉开眼笑,说“比城里买的鲜”。饭后,他坐在橘树下弹吉他,没插电,就那么轻轻拨着弦,唱奶奶教他的童谣,唱麦田里的风,唱江水流过的声音。
吉他还是那把被俞萧摔过的,琴身裂了道缝,他找修琴的师傅粘好了,音色却比以前沉了些,像藏着故事。
有天唱到一半,巷口的小孩被吸引过来,扒着院门往里看,眼睛亮晶晶的。云蘅冲他们笑了笑,招手让他们进来,教他们唱“橘子红了”。孩子们的声音叽叽喳喳,像落在枝头的麻雀,把院子里的寂静都啄碎了。
“小蘅这嗓子,不唱歌可惜了。”房东大爷路过,站在门口听了会儿,咂咂嘴说,“江边有个小茶馆,老板说想找个弹琴的,你要不要去试试?”
云蘅犹豫了一下。
奶奶推了推他的胳膊:“去吧,唱你自己的歌,怕啥?”
茶馆不大,临着江,木头桌子擦得发亮。云蘅抱着吉他坐在角落的小台子上,不打聚光灯,也不报名字,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唱。唱自己写的《橘树下》,唱改编的《江边谣》,唱那些没被资本包装过的、带着泥土和江水味道的歌。
听客不多,大多是来喝茶的老人,偶尔有几个年轻人举起手机,云蘅也不拦着。他不再是那个活在镜头和热搜里的“云蘅”,只是个在江边唱歌的普通人,歌声里有他的新生。
冬天第一场雪落的时候,云蘅收到一个匿名的包裹。
里面是袋新磨的麦种,还有张字条,字迹陌生,只写着“老家的麦子,能种”。他捏着那袋麦种,突然想起护工说的,俞萧让人把麦田转给了邻村农户。
原来,他还是找来了。
云蘅把麦种倒进院子的菜地里,和着新翻的泥土埋好。奶奶蹲在旁边看,突然说:“阿蘅,人这一辈子,就跟种麦子似的,得经历风雨,才能扎根。以前的事,别往心里去了。”
云蘅嗯了一声,喉咙有点发紧。
他知道俞萧在找他。
偶尔在茶馆的角落,能看到眼熟的身影,却只是远远站着,不靠近,也不说话。有次下大雨,他收工晚了,发现门口放着把伞,不是他的,伞柄上刻着个小小的“y”。
他没还,也没再用,就那么靠在门后,像个被遗忘的符号。
春天的时候,菜地里的麦子冒出了绿芽。
云蘅蹲在田埂上,看着嫩芽在风里摇晃,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奶奶说“麦子最实在,撒下种、浇足水,就一定有收成”。
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
所谓新生,不是忘记过去,而是带着伤痕,依然能扎下根,依然能朝着阳光生长。
他起身回屋,拿起吉他,坐在橘树下,轻轻唱起新写的歌。歌声顺着江风飘出去,穿过白墙黑瓦的巷子,穿过冒绿的麦田,也穿过那些被时间慢慢抚平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