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消失
云蘅出院那天,俞萧在医院住院部楼下的梧桐树下站了整整六个小时。
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住院部大门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两张去云蘅老家的高铁票。票是前一晚让助理加急买的,座位挨着,靠窗的位置留给了云蘅——他记得云蘅喜欢看窗外掠过的风景,说像“坐着火车穿过麦田”。
他设想了无数次见面的场景。或许云蘅会冷漠地转身就走,或许会隔着老远就皱眉避开,甚至可能会让护工把他拦在外面。但没关系,他已经想好了,哪怕被当成疯子跟着,哪怕只能在救护车后面开车远远缀着,也要让云蘅知道,他是真的想跟着去那片麦田看看。
可直到日头爬到正空,又缓缓西斜,那扇旋转门转了无数次,他也没等来那个坐着轮椅的清瘦身影。
“俞少。”助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白衬衫后背洇出大片汗渍,手里捏着张被汗水浸透的便签纸,“护工说……云先生一早就接老太太走了,没说去哪,只让把这个还给您。”
便签纸的边缘卷了角,上面是护工娟秀的字迹:“云先生说,戒指物归原主,从此两不相欠。”
纸条里裹着枚素圈戒指,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俞萧捏起戒指,指腹反复摩挲着内侧——那里刻着“蘅萧”二字,笔画被磨得发亮,却依旧清晰。
这不是被海浪冲走的那枚。
他认得这枚。是云蘅退赛后偷偷补做的,他在对方枕头下发现时,还幼稚地以为是云蘅终于肯低头的信号,藏在口袋里偷乐了好几天。现在才明白,那哪里是什么低头,分明是早就准备好的告别。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属于“俞萧”的痕迹,彻底还给他。
“两不相欠……”俞萧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疼。他突然想起云蘅在病床上说的“两清”,原来不是一时气话,是深思熟虑后的判决。这个人,是真的要从他的世界里,连根拔起,不留一丝痕迹了。
他像疯了一样开始找人。
让助理查遍了全市的高铁票、航班信息、长途汽车登记,甚至动用关系调取了医院周边的监控。可云蘅像提前掐算好了所有退路,监控拍到救护车在城郊的路口拐进了一条没有摄像头的小路,之后便彻底消失了。护工的手机号成了空号,工作室的员工集体递交了辞职信,连负责给老太太换药的医生,都只知道他们“转去了外地的康复中心”。
最让他心慌的是老家的麦田。
助理传回的照片里,那片刚冒芽的麦苗被翻耕过,田埂上站着邻村的农户,正在往拖拉机上搬农具。“云先生托人把地低价转了,”助理在电话里声音发颤,“说……说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俞萧站在云蘅空荡荡的工作室里,看着墙上还没来得及撕掉的海报——那是云蘅出道时拍的,穿着白衬衫,站在金色的麦田里,笑得干净又明亮。海报右下角有行小字:“我的梦想,是让更多人听到麦田的声音。”
如今,梦想碎了,人也走了。
他擡手狠狠一拳砸在墙上,石膏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渗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潮水一样从脚底涌上来,淹没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掌控者。能用资本砸出星光大道,能用权力堵住所有退路,能让所有人都看他的脸色行事。可到头来,连一个下定决心要走的人都留不住。
回到别墅时,天已经黑透了。
客厅的水晶灯亮着,光线璀璨得有些刺眼。云蘅没带走的吉他靠在沙发边,琴身上那朵他亲手刻的小雏菊,花瓣被摩挲得发亮;厨房的冰箱里,还冻着半包云蘅喜欢的草莓味速冻水饺,包装袋上的保质期印着“2025.06.15”,是昨天;二楼的书房里,书架第三层的格子里,摆着两人唯一一张合照——是录《田野大冒险》时拍的,云蘅被他按在麦田里,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手里还攥着一把刚拔的麦穗。
这些东西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他胸腔发闷,喘不过气。
“砰——”
俞萧猛地挥手,扫掉了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青瓷碎片混着玫瑰花瓣散落一地,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某种压抑已久的爆发。
他像头失控的困兽,开始疯狂地砸东西。
吉他被他一把拽过来,狠狠摔在地上。琴弦崩断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响声,木头琴身裂成了两半,像被生生劈开的心脏。他冲进厨房,拉开冰箱门,把里面的速冻水饺、酸奶、云蘅没吃完的全麦面包一股脑扔出来,包装纸和食物碎屑溅得到处都是。
“走啊!都走!”他低吼着,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以为我稀罕吗?我有的是钱,有的是……”
话没说完,视线扫过客厅墙上的电子日历——屏幕上显示着6月16日,是云蘅的生日。去年这天,他包下了整个顶楼餐厅,送了条镶钻的项链,云蘅却只是皱着眉说“太贵重了,我不需要”。那时他还觉得对方矫情,现在才明白,云蘅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他踉跄着冲上二楼,一脚踹开云蘅住过的房间门。
衣柜里还挂着几件白衬衫,领口带着云蘅惯用的洗衣液味道,淡淡的草木香。俞萧一把将衬衫扯下来,攥在手里狠狠撕扯,布料发出“嘶啦”的响声,像在无声地哭泣。书桌上的相框里,放着云蘅和奶奶的合照,他拿起相框,手指悬在玻璃面上,却迟迟没能砸下去——照片里的云蘅笑得那么软,眼睛里的光比星星还亮。
“为什么……”他对着空房间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为什么非要走……”
他把房间翻得底朝天,床垫被掀起来,书架上的书散落一地,连床底下的收纳箱都被拖了出来。箱子里装着云蘅出道前的东西:泛黄的高中课本,写满批注的乐理书,还有一沓厚厚的草稿纸,上面全是没写完的歌词。
最底下压着本歌词本。
封面是牛皮纸的,边角磨得发毛,上面画着片小小的麦田,麦浪被画成了波浪线,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云蘅的小天地”。俞萧认得这本——是云蘅刚进公司时用的,他还拿这个取笑过对方,说“土得掉渣,配不上顶流的身份”。
那时云蘅只是红着脸把歌词本往怀里藏,没反驳,也没生气。
俞萧鬼使神差地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尘,翻开。
里面记满了歌词,字迹清秀工整,每首歌的旁边都画着小小的麦子图案,有的还标着“适合在麦田里唱”“奶奶会喜欢”。翻到中间几页时,一张折叠的信纸从里面掉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展开。
是封没写完的情书。
信纸是普通的稿纸,边缘有些磨损,字迹比歌词本上的要潦草些,像是写得很急,又像是很犹豫。开头写着“俞萧”两个字,后面跟着几个被反复划掉的字,隐约能看出是“我好像……有点……”。
再往下,只有断断续续的几句:
“你今天在三公舞台上唱的《玫瑰》,其实很好听。虽然我还是觉得,不如麦田里的风声好听。”
“刚才记者围过来的时候,谢谢你把我往身后拉。你的手很烫,我有点慌。”
“护工说奶奶的麦子快熟了,金灿灿的一片,像海洋。如果你愿意,等比赛结束,我想带你去看看。”
“他们都说你很难接近,可我觉得……”
后面的话被重重划掉了,墨迹把纸背都透了,只剩下一个被涂成黑团的印记,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麦子,麦穗被涂得歪歪扭扭,像是滴了眼泪在上面,晕开了墨色。
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
但俞萧一眼就认出了写这封信的时间——是三公舞台结束后的第三天。
那天他在练习室门口撞见云蘅,对方手里攥着本歌词本,看到他就慌慌张张地藏在身后,耳朵红得像要滴血。他当时只当是小孩闹别扭,还故意调侃了几句,现在才明白,那哪里是闹别扭,分明是藏着不敢说出口的心意。
原来云蘅也曾对他有过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