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苍蔚 - 不解契 - 小葵咕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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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苍蔚

原定是早上要出门的,最后还是拖到了午后。夜雪焕甚至很体贴地让蓝祈小憩了两刻,这才带他上了马车。蓝祈并不问去哪里,反正能让他如此拖延的定然不是什么重要行程。

马车一路向北,过了梧枝河,入了上城区,转而往西北行进,竟似乎是去皇城的方向。蓝祈有些诧异,但见夜雪焕一身轻装便服,知道并非是要进宫,一时也有些疑惑。等到下了车,看了眼面前的小广场和远处大门上的匾额,顿时哑然。

――竟是太学府。

太学府这个地方,在一众贵族子弟心目中,一直都很微妙。侯爵以上才有资格送自家子弟入太学府,六岁入学,十三岁结业,正是最叛逆、最顽劣、最不服管的时期。府里的教习皆严挑细选,有文有武,出身不凡,各有神通,何况还有皇家给下的特权,所以对这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的贵族子弟们都不怎么买账,该罚站就罚站,该打手心就打手心,与寻常书塾的奖惩制度无异。

与其说太学府的作用是传道受业,倒不如说是把这些年幼的贵族子弟抓来集中管教,在最适合的年龄里灌输好正统的礼仪观念。

作为封疆一方的贵族,不求有多成材成器,但至少也不能成为鱼肉乡里的祸害。重央朝在民生方面极为重视,对于贵族的管理也极为严苛,再骄纵跋扈的大少爷,进了太学府被收拾一段时日,也能有个三分人样出来。

当然也有像莫染那样极为罕见的特例,当年即便屁股被打开了花,也一点都不服软,简直可谓太傅大人此生的头号大敌;然而即便性子嚣张,莫染也依旧是北境受人拥戴的延北王世子,足可见太学府的诲人之道有多么高明。

蓝祈当年是江东总督之子,虽然出自高官家庭,但并无爵位,按理进不了太学府,却被太傅收为亲传学生,绝对称得上是殊荣。太傅曾经直言,齐家小公子胸有山川、沉稳坚忍,不偏不倚、不卑不畏,不为外物所动,加以培养,可接其衣钵,为下任太傅,定能为重央培养更多可期之才。

太学府里的都是些目中无人的小刺头,要做个不怒自威、人人信服的太傅大人是多么困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资质的亲传学生,还没来得及去太学府报到就被家族牵累,惨死在流放途中,太傅的心痛可想而知。

如果齐晟光没有一时糊涂,犯下不可原谅的大错,这里才应该是蓝祈原本的人生。

然而这世上,又岂有那么多“如果”。

夜雪焕轻轻牵起他的手,穿过面前的青石广场,一步步走上大门前长长的台阶。

太学府在前朝时期曾是皇家欢宴之所,距离皇城不远,占地也颇为广阔,无论是正门前的青石广场还是这段长台阶,都极具皇家气派。将从前的玩乐之地改建成学府,多少有些警醒之意,但真相其实有些残酷――毕竟是连皇子都要在里头待上七年之久的皇家学塾,总得要条件足够优渥才行。夜雪氏不爱铺张,自然优先选择改建而非新建,这才有了如今的太学府。

太学府大门紧闭,夜雪焕抬手扣门,前来开门的门房并不认识他,但看两人衣着华丽,还以为是某个贵族家长,十分礼貌地告知太学府不允许探视学童,何况沐日里也没有学童留在府内。然而夜雪焕显然就是挑着沐日来的,慢悠悠地亮了信印,门房大惊,忙把他们迎了进去,带到花厅内奉上茶水,又急急去通报。

片刻之后便来了一位中年教习,却是武将打扮,见了夜雪焕也并无谦卑之色,笑着寒暄道:“三殿下今日这般好兴致?”

此人姓张,曾经是个北境的白翎将军,与夜雪焕是旧识,后来因伤退役,就被太傅大人迎进了太学府。会在沐日里见到他,夜雪焕心里多少有数,欣然道:“许久不见太傅大人,想来和他老人家问个安好。”

张教习瞥了一眼他身后的蓝祈,也多少摸得到他的某些心思,只不过久在军中,对男欢之情不甚抵触,微笑道:“太傅大人暂时还不空。”

夜雪焕了然:“又在给思省开小灶?”

张教习笑答:“五殿下聪颖早慧,文武皆通,太傅大人喜欢得紧,沐日也不放人回去,还常说若其他几位殿下当年能有五殿下一半乖巧,他老人家定能少折几年寿。”

夜雪焕大笑道:“太傅大人这完全是迁怒,他折掉的寿都该找莫染负责。”

两人齐齐笑了一回,夜雪焕便道:“想来你也是被太傅抓着给思省开小灶,今日休沐,你不必管我。”

张教习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拱了拱手便自行离去。

太学府分前后两院,后院是学生和教习的居所,前院则作授课和演武之用。除节庆之外,太学府逢十才休沐,而平日里无论教习还是学生都不允许出门。教习倒还好说,那群年幼的贵族子弟哪里憋得住,逢沐就全都跑出去放风撒野,而教习就算留在府内,也多在后院休憩,前院里寂静无声,只有成排的梧桐木和满地的落叶,间或有几个打扫的下人,见有人来便周全地行礼,然后远远避开。

夜雪焕在太学府里待了七年,自然轻车熟路,带着蓝祈绕过演武场,来到一片小花园内。

说是花园,其实并无太多花卉,毕竟太学府里都是些破坏力极强的混世魔王,不仅不懂欣赏,说不定还要摧花败叶,所以栽的都是生命力旺盛的杜鹃。花园中央是一棵足足四五人合围的古银杏树,树冠遮天蔽日,几乎能将整个小花园都遮蔽在其阴影之下,若是在夏季,必定是个极好的荫凉避暑之所。如今不是花期,看不到红艳的杜鹃花,但深绿色的叶片与一地金黄的银杏交相掩映,倒也别有意趣。

蓝祈乖乖地被牵在手里,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无论嘴上说得多么豁达潇洒,面对这段因为父亲的罪孽而错过的人生,也不可能不觉得惋惜。他甚至不太能理解夜雪焕为何要带他来太学府,听着他偶尔回忆起当年与莫染一道兴风作浪的光辉事迹,也不过心不在焉地应上一声。

夜雪焕知他心中所想,却并不多言,拉着他在银杏树下站定,望着头顶交错丛生的枝桠,轻笑道:“当年我和莫染欺负秀人,哄他来爬树,然后把他丢在树枝上下不来,那小子就会哇哇大哭。”

他抱住蓝祈的后腰,在他耳边暧昧地吐息:“你说,若是你当年来了太学府,我也把你丢到树上……你当如何?”

蓝祈愣了愣,抬头迎上了那双锋锐明亮的凤目,一贯的戏谑里却流露着些不易察觉的遗憾和缅怀。

那一桩惊天动地的投毒案,又何止是让蓝祈错过了一段本该光辉的人生。如果一切都没有偏离正轨,这里才应该是他们的初遇之地,而不是在那样一个寒冷而杀机毕露的雪夜,在彼此都经历了无数艰辛之后,用那样充满防备和算计的方式相遇。

而最让夜雪焕无法释怀的是,他所认为的初遇却并非是真的初遇,在蓝祈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却是无知无觉的状态。他无法想象当年楚后给蓝祈种下契蛊时,这小东西是用怎样的心情看待自己熟睡而无所觉的“契主”;而在多年以后,又是用怎样的心情站在他的面前,拖着一身的伤痛和疲惫,用骄傲而脆弱的姿态,冷漠地说想要寻求他的庇护,陌生得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初识一般。

先后两次擦肩而过,便是整整十四年无法追溯和弥补的时光。

蓝祈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反身抱住银杏树干,腰腹发力,几个起落就灵巧地爬上了一根足有三人高的粗壮树枝,稳稳地站在其上。夜雪焕仰头,叶隙间落下的斑驳阳光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看不清蓝祈逆着光的昏暗身影。

“我告诉你我会如何。”

蓝祈轻声说着,一只脚向外探出,霎时就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决然地从树枝上坠了下来。

夜雪焕心头猛地一突,本能一般伸臂去接,急速的下落让那原本轻盈的身躯也变得来势汹汹,压得他双膝一沉,踉跄着退了两步才堪堪站稳,惊魂未定地将人抱紧,刚要开口斥责,就听蓝祈说道:“……我会像这样跳下来。”

“想来你当年也没有如今这般强健的体魄,若是接着我,少不得要被我压到断胳膊断腿。可你若是不接……摔死了算你运气好,若是摔个半死,成了残废、痴傻,你就要负责我的后半辈子。”

“你说,你是接,还是不接?”

夜雪焕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在他臀尖轻拍一下,笑骂:“你也不过仗着我良心未泯,才这般有恃无恐。若我当真心狠手辣,摔死摔残了也不负责,搬出皇子的身份压你,你又能奈我何?”

蓝祈撇嘴道:“你若真有那般心狠手辣,何至于无聊到用这种法子欺负人。”

夜雪焕彻底无言,又感觉蓝祈的胳膊缠了上来,唇瓣贴着耳畔,低低说道:“只要接过一次,你就知道我真的敢跳,知道我比你狠,就不敢再欺负我了。”

夜雪焕摇头叹道:“若是当年真让你来了太学府,只怕这全府的小恶霸们都要给你跪下。”

他抱着蓝祈坐在树下,把人放在自己腿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凑上去亲了一口,笑道:“若真让你做了太傅大人的学生,只怕日后就要是重央立朝以来最可怕的太傅了。”

蓝祈抿了抿唇,也叹道:“若当真如此……”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本就是不可能成立的假设,他也不是什么伤春悲秋之人,没有那么好的想象力去描绘一段早已错过的人生。蓝祈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初是否也有过所谓的梦想,曾经对自己的人生有过怎样的期待;这些想法根本还没来得及在他脑海中形成,他的人生就已经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轨迹。

然而就算当年齐晟光抵挡住了诱惑,他顺利来了太学府,自此入朝为官,甚至继承太傅的衣钵,可那是否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他恍然想起当年离开重央之前,也曾经壮着胆子问过楚后,她究竟想要什么。楚后难得地笑了笑,答道:“没有人会真正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一度对这句话感到疑惑,但后来却慢慢明白了。

他的人生还未曾真正开始,就被束缚在了一个沉重的使命里;就如同楚后,大好年华之时嫁入皇家,从此眼中只剩下算计和权谋。没有体验过就不会清楚自己究竟想不想要,然而人生只有一次,只能体验一种可能性,无从选择和比较,当然也就无法真正弄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楚后的心计曾经让整个朝野都甘拜下风,到如今都余威犹存,一生灿若昙花,短暂而浓墨重彩;然而若是可以选择,她又愿不愿意只做一个深闺中的大小姐,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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