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过往
那天是10月27日,星期天,邹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他临时接了一个活,去帮一个富二代新买的跑车开光。那是公子哥送给新追的小网红的生日礼物,本来是要11月底才能到的,但是庆生会突然提前了一周,于是硬是紧赶慢赶从外省调了一辆回来,几乎是才到4s店就联系上了邹霖。
有生意邹霖当然高兴,何况还是这种极好相与的老主顾,于是备齐了家伙准备出门,就是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他接到了周郁哲的电话。
对于邹霖来讲,这通电话很是意外,周郁哲是他大学时的朋友,更准确地说是社友——文学社。邹霖会加入文学社,纯粹是为了完成社交任务,大学里的社团一个个看过来,没有适合他的。街舞社,他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摄影社,一看就是有钱人拼搏的地方;外联社,比起和人打交道,他显然更喜欢神佛鬼怪;至于学生会,委员部长主席,听着就让他脑壳疼,唯有文学社能让他发挥一点家传的本事,比如那些古书里的旁门左道和奇谈怪志——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而周郁哲不同,刻板的白色衣袍之下,他其实是个浪漫而热烈的人。医学院的课程已经十分繁重了,他还是总能抽出时间来参加各种社团活动,参与到每期杂志的编纂中,以至于被戏称为时间管理大师——当然是褒义的那种。
所以,周郁哲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一个讲科学,一个讲玄学,一个积极向上,一个自由散漫,邹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周郁哲主动询问起他笔下的故事,意料之外的,周郁哲态度诚恳,让邹霖生出了受宠若惊的感觉,两人的联系逐渐多起来。
最初周郁哲只是觉得邹霖的故事生动有趣——婉约、靡丽、光怪陆离,充满着古老东方的神秘感,结局又往往让人措手不及。邹霖也乐意跳出佛经易学聊斋志异去聆听西方世界的与众不同——像是犀利而又充满隐喻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或是荒诞而又直击人心的麦克尤恩。邹霖确实没想到,一个预备役医生会在福尔马林的气味中一边解剖尸体,一边听他的志怪小说,就像亲自出演中西结合的恐怖电影,那画面令邹霖毛骨悚然的同时又兴致盎然,所以很快,两人就成了密友。
但邹霖想得没错,周郁哲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在他发现邹霖笔下的世界并不停留在纸本之上,而延伸到现实之中,甚至是邹霖父亲的安身立命之法时,他立刻露出了傲慢的、不屑的、高高在上的表情。
那日,邹霖跟随父亲到医院办事——为一位重症患者驱灾纳吉,那里恰好是周郁哲实习的医院,所以他们两人第一次在学校之外的地方相遇了。刚开始,邹霖是惊喜的,他甚至想上前打个招呼,可他看着周郁哲的视线落到自己手中捧着的红绸布上,从疑惑变到了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心虚。
他顶着那阵目光,硬着头皮将红绸布连同之下的平安符一起放到了病人的枕头底下,又走过周郁哲身边,在病房的房门背后挂了个八卦镜。可八卦镜还没停止摇晃的幅度,就被周郁哲一把拽下。
“这里是医院,不是法场!”
那是他们决裂的开始,周郁哲是一名医学院的学生,他信奉科学,相信那些药剂和手术刀远胜过妖魔鬼怪,更重要的是,医者父母心,他关心爱护自己的病人。可邹霖也一样,他明明也怀着慈悲之心,也是想将那些苦难抹平,身体上的抑或精神上的,为什么他就要面对周郁哲那样的羞辱?
“你和那些卖保健品的有什么区别?你们骗走的可能是一个家庭最后的一点救命钱!”
邹霖不知道怎么回答周郁哲的质问,父亲平时是不做这些事的,他是德高望重的风水先生,看的是星斗的轨迹,听的是山川的呼吸,若不是故友相托,推拒不得,他也不会出面为这陷入绝望的病人安一安心。可这些话都是多余,风水也好,阴阳也罢,他已经从周郁哲的眼神里读到了对他的定义,解释再多,他们一家也只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来自密友的不理解让他感到背叛,周郁哲明明全盘接受了他笔下的世界,所以邹霖以为这次也一样,周郁哲也能接受他们用这套世界观为活着的人减轻痛苦,为什么不可以呢?在不可逆困境中,问题的核心往往不在于是否科学,而在于能否给予人们希望,人类不就是靠着这样的信仰和寄托一步步走过黑暗的吗?
“周郁哲,不是和你走的路不相同的人,便是骗子,或许是你应该出去看看,为什么这家医院旁边,建的便是佛堂。”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也是我想说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那是他们友谊的终章。那件事之后,邹霖退出了文学社,他听说周郁哲也退出了,可他不知道真假。他不再关注不相关之人的动态,周郁哲在医学系步步高升,他则在“上班上学不如上香,求人求己不如求佛”的当下风生水起,那段友谊像一阵错觉,他们彼此都不是可以互渡的有缘人。
“喂?”尽管意外,邹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忐忑中竟还有些期待,“周郁哲?”
周郁哲像是没想到对方还保存着自己的号码,愣了一愣才说道:“是我,我有些事想找你了解一下,有关……有关鬼魂的事。”
邹霖更意外了,但随后他就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周郁哲的性格,一定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了,否则周郁哲绝不会主动联系他,还是这样敏感的话题,于是,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问道:“什么时候?”
“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可以吗?”
周郁哲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安,像那些最终找到他的绝望之徒,邹霖想了想回答道:“好,你在哪里?”
“就在医院。”
“你出事了?”
“是我的病人。”
“哦,”邹霖有些狐疑,但还是应道,“我现在就出门。”
邹霖挂断电话后立刻和之前约好的富二代客户打了个电话。
“喂,李少啊,我刚刚算了一下,今天这日子不适合开光啊。”
“上午你不还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吗,我东西都准备好了。”
“今天本来确实是个好日子,可是你看现在,外面突然下起了雨,今天又是27号,雨7雨期,你是射手座对吧,火象星座,水火不相容,今天这日子刚好和您对冲了啊。”
“那……那怎么办。”
“我刚看了老黄历,30号是个好日子,天气预报也看了,晴,诸事皆宜,再好不过了,车您可以先送,开光却不能错了吉时啊。”
邹霖中西结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说服了这个公子哥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医院,看到了眼圈发青的周郁哲和那个让他夜不能寐的病人。
“你……真的遇到过那些事吗?”
“哪些?”邹霖拿乔着,明知故问。
周郁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向邹霖的眼神还是充满着不确定,就好像刚刚的那通电话只是一时兴起,而现在的他又陷入了两难中。
“要不你先把遇到的事和我说说吧。”邹霖已经不是年轻气盛的大学生了,这两年遇到的事情越多,他越能理解人们对这类事件本能的排斥和害怕。
“这个病人是车祸送院的,警察说她在红灯时突然冲出马路,因为路过的汽车没来得及刹车导致了车祸,她已经昏迷三天了。”
“她被鬼附身了?”听说病人是在红灯时冲出马路,邹霖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不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鬼”这个字太过敏感,周郁哲立刻否认了,“没有这种事。”
“那你找我做什么?”邹霖有些迷惑。
“这两天,我每天都会梦到自己要去见一个人,我走到一个路口,红色信号灯醒目地亮着,晚风呼啸吹得人冷飕飕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紧了紧大衣站在人行道上等待信号灯变绿,然后不慌不忙地走上斑马线。这是一条老路,并不宽敞,转角处有一个式样老旧的书报亭,稀稀落落的路灯在浓密的树影间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周围很黑,很安静。我走到马路中间,忽然听到了汽车飞速前进的声音,然后就隐约看到一个黑影向我冲来,速度极快,完全没有减速,把我撞得飞了起来,我还能听到一串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尖叫和一个男人的声音。”
邹霖眯着眼睛看向周郁哲,除了有些黑眼圈外,他整个人状态看起来还不错,不像是惹了脏东西的样子:“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10月24日,就在我帮她做完手术那天开始。”
“24号,霜降,五行属金,阳气敛,阴气升。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生机极弱,”邹霖看了看手机又掐指算了算,“她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随身物品,护身符或者玉佩之类的?”
“没有。”
“什么都没有?”邹霖看起来有点惊讶,又上下打量了几下周郁哲。
周郁哲有些着急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别急,”邹霖说着,拍了拍周郁哲的肩膀,他的视线转移到周郁哲的右手食指上,那里正贴着一个创可贴,“你的手怎么了?”
“做手术的时候弄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