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 水浒传注评本 - 施耐庵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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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尝怪宋子京官给椽烛,修《新唐书》。嗟乎!岂不冤哉!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恶乎志?文是已。马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之事,则马迁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大事,如朝会之严,礼乐之重,战陈之危,祭祀之慎,会计之繁,刑狱之恤,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问者。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儒生之所得议也。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恶敢置一末喙乎哉!此无他,君相能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是故马迁之为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括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而事又乌乎传耶?盖孔子亦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文,若是乎事无文也;其文则史,若是乎文无事也。其文则史,而其事亦终不出于齐桓、晋文,若是乎文料之说,虽孔子亦早言之也。呜呼!古之君子,受命载笔,为一代纪事,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自成一篇绝世奇文。岂有稗官之家,无事可纪,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宋子京《新唐书》也!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其事也;武松饮酒,其文也。打蒋门神,其料也;饮酒,其珠玉锦绣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阳冈上打虎好汉,其千载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场,出孟州东门,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载第一酒场也。酒有酒时,炎暑乍消,金风飒起,解开衣襟,微风相吹,其千载第一酒时也。酒有酒令,无三不过望,其千载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监,连饮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载第一酒监也。酒有酒筹,十二三家卖酒望竿,其千载第一酒筹也。酒有行酒人,未到望边,先已筛满,三碗既毕,急急奔去,其千载第一行酒人也。酒有下酒物,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忽然恨到奸夫淫妇而拍案一叫,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酒有酒怀,记得宋公明在柴王孙庄上,其千载第一酒怀也。酒有酒风,少间蒋门神无复在孟州道上,其千载第一酒风也。酒有酒赞,“河阳”、“风月”四字,“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十字,其千载第一酒赞也。酒有酒题,“快活林”其千载第一酒题也。凡若此者,是皆此篇之文也,并非此篇之事也。如以事而已矣,则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只依宋子京例,大书一行足矣,何为乎又烦耐庵撰此一篇也哉?甚矣,世无读书之人,吾(末)〔未〕如之何也!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快人快语。〇每叹古今奏疏,悉是文文诌诌,不拣要紧说话直说出来,殊不足当武松一抹也。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1]。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拚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2]。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一段写得此林真是快活。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路)〔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特长大[3],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交,不曾有对;自是奇语。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一应。直到如今,疮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先伏一笔。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4]。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得免大棒,与连日酒肉,何足道哉,正复此语难得耳。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为上文许多郑重一笑。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那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那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疏,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快人快语。〇然则公又是几条臂膊,若只是两条,又如何打得尽许多人也。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快人快语。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快人快语。〇千古第一酒场。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打虎毕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看他处处穿插出来。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只作出口成谶,却已先伏一笔。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妙,反若与于蒋门神之甚也。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男子汉做事者,闭门如守女,开门如脱兔是也。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快人快语。要去便走,怕他准备?”再说一遍,画出要走。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叫施恩也坐了。极闲处无端生出一片景致,便陡然将天伦之乐,直提出来,所谓人皆有父子,我独亡兄弟也。〇看他于为兄报仇后,已隔去无数文字,尚自隐隐吊动。仆从搬出酒肴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5],增添豪侠气象。先把题目较正明白,然后令武松做出文字来。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为兄报仇以后,忽然一人结拜为弟,忽然一人结拜为兄,都是飞空架出之事。〇前张青文中有结拜武松为弟句,此本与结拜鲁达为兄句作照耀耳。此处忽然借来,又作武松文中一番照耀,笔势可其翻舞不定。武松答道:“小人有何才学,“才学”二字妙,正与后“真才实学”句对。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6]!”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弟兄。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此句明明写是欢喜,却明明写出悲伤,我读之而知其然,天下人读之,当悉知其然也。便叫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都头昨夜痛醉,必然中酒[7],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写豪杰是豪杰,写爱敬豪杰是爱敬豪杰。〇只因此一翻踢,却翻踢出下文绝妙一个酒情来,奇想奇格。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以不快语写出快语来,其妙可想。〇此语却又似鲁达声口。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去营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写得不寂寞。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家里。只具着数杯酒相待,妙。〇趁势再一翻踢,务令下文极其突兀。下饭按酒,不记其数。妙。武松正要吃酒,见他把按酒添来相劝,翻踢尽致。心中不在意;又妙在急用五字兜住,又再顿下一日,明日便一发突兀矣。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服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此篇极写酒情,故于此等句皆应标出。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本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是写武松起来吃酒,非写武松起来干事也。若说是干事,此人不知文,并不知酒矣。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

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此文只写“酒”字,故于闲话都一踢踢开去。只要依我一件事。”一篇题目。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此等好句法,恰好从“三碗不过冈”脱化出来,前后掩映绝倒。〇与“三碗不过冈”只换二字,已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汉武《秋风辞》起句,亦只将高帝《大风歌》起句只换二字,亦换成自己绝妙一句奇语,更与旧文无涉。笑今人心枯髯断,追琢出来,自夸一字不盗旧人,却不中与旧人作屁也。施恩道:“兄长,如何‘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8],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奇奥之文,须此快解。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先算路。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次算望子。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次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了,如何使得?”次算量。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此段文字全学淳于髡“一斗亦醉,一石亦醉”笔法,却更觉精神过之。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忽然又举此事,是绝妙下酒物。那时节,三字声情俱有。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此又全学坡公“酒气沸沸,从十指出”句法,却更觉精神过之。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既是哥哥酒后愈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好酒、妙。果品殽馔[9],亦少不得。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妙。〇第一酒场,千载未见。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深许之。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教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壮健大汉,慢慢的随后来接应,武松虽是天人,然打蒋门神却实是一件事,另写老管营作下整备,极不孟浪。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傍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笔笔欲舞,字字能飞。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妙,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先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立之监,佐之史,不许紊乱酒规,千载未见如此。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飞舞而下。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更好行酒人,写得尽情尽致。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妙语,所谓开宗明义章第一。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

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好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好酒候,写来入妙。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树林里。另写出一个望子,笔尖疲于变换矣。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施恩立住了脚,问道:“此间是个村醪酒店,也算一望么?”妙语绝倒。〇意带讽谏,妙绝。【眉批】“也算一望”句,俗本作“哥哥吃么”。武松道:“是酒望,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去便了。”酒场中忽作此大平等语。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酒碗果品。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飞舞而下,笔尖不得少定。〇叙事入妙,固矣,试问其飞舞之故在何处?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小省法。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酒肆,大省法。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此句非武松面上无酒,只是写施恩心头有事。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四字写出怕来。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吃打后人语。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真是笔墨淋漓,有恨不起刘伶读之之叹。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笔畅墨遂,真无纤毫之憾。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此五字惟酒后耳热时知之。写酒至此五字,真高山流水之曲矣。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快人妙人。〇奇绝之人,奇绝之事,奇绝之文。来到林子前。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

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10],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却先一现,笔势奇绝,遂有饿虎当路,奇鬼来瞰之意。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一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此来正打蒋门神也,却反放他过去,笔势奇兀不可言。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写过无数望子,最后又写出一个异样望子来。〇看他加出四个字。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又写出两把旗,陪上望子,又写出十个字,陪上四个字,总是将酒场异样排设。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真正快活林,名不虚立。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孙二娘后偏又生此一妙人,与上文潘氏激映。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11]。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付坐头上坐了[12];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杀嫂后,偏要写出武二无数妙人妙事,一见之于十字坡,再见之于快活林矣。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写妇人、酒保,笔笔是寻闹不成,妙妙。

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13]。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奇文。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烫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好酒保,好妇人。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奇文。〇闻一闻,绝倒。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好酒保。【眉批】此段文情妙处不在写武松用许多撩拨,在写酒保、妇人许多撩拨只是不动也,譬如张弓正以急张不得为乐矣。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好妇人。酒保将去,又烫一碗过来。又好酒保。武松提起来咂一咂[14],叫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奇文。〇咂一咂,绝倒。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要寻闹相似,便换些上好的与他罢。”真好酒保。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的好酒来与酒保。真好妇人。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烫一碗过来。真好酒保。

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三番寻闹不出,只得放下另起。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另起一头。〇奇文。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奇文。〇我正怪今人纷纷有姓,却如何不姓李也。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15]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在那里放屁!”看他已逗出许多不堪了,下文却又收住,妙绝。武松问道:“你说甚么?”急问一句,要寻出头来。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真好酒保,妙妙。真好文情,妙妙。武松道:“过卖,叫你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又换一头。〇于杀嫂后偏极写得武二风风失失。酒保喝道:“休胡说!不得不喝。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到此处,不惟酒保、妇人不堪,虽读者亦不堪矣。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不得不骂。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怀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妙。〇有时一点一滴,惜之如性命,有时如渑如坻,弃之如粪土。写豪士好酒,另是一样性情。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通”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奇绝妙绝之文,无一笔不在酒上出色。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提一个过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桩在里面[16];奇绝妙绝。〇句法变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奇绝妙绝。〇句法又变换。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句。一脚,句。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真正快活林。后面两个人在酒地上爬不动。真正快活林。〇读此句,始知前文泼酒之妙,真是无处不是酒。〇鲁达打郑屠,下了一阵肉雨,便无处不是肉;武松打蒋门神,泼了一个酒地,便无处不是酒。一样奇绝妙绝之文。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径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一。先自吃了那一惊;二。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三。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四。只顾赶将入来。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笔翻墨舞,其捷如风。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其捷如风。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其捷如风。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其捷如风。〇看他打虎有打虎法,杀嫂有杀嫂法,杀西门庆有杀西门庆法,打蒋门神有打蒋门神法,胸中有此许多解数。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17]: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此扑本是其捷如风,为上文又夹叙蒋门神,恐遂见迟延,故又重宣一遍也。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前文自谦有何才学,此处便写出真才实学来,武二真是出色。打得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喝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

改头换面来寻主,

剪发齐眉去杀人。

毕竟武松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1]兑坊:即当铺。

[2]趁食:谋饭吃,谋生。

[3]长大:体貌高大壮伟。

[4]折理:理亏。

[5]壮观:增添雄伟宏壮的气象;使景象宏伟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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