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病关索大闹翠屏山拚命三火烧祝
前有武松杀奸夫淫妇一篇,此又有石秀杀奸夫淫妇一篇,若是者班乎?曰:不同也。夫金莲之淫,乃敢至于杀武大,此其恶贯盈矣,不破胸取心,实不足以蔽厥辜也。若巧云,淫诚有之,未必至于杀杨雄也。坐巧云以他日必杀杨雄之罪,此自石秀之言,而未必遂服巧云之心也。且武松之于金莲也,武大已死,则武松不得不问,此实武松万不得已而出于此。若武大固在,武松不得而杀金莲者,法也。今石秀之于巧云,既去则亦已矣,以姓石之人,而杀姓杨之人之妻,此何法也?总之,武松之杀二人,全是为兄报仇,而己曾不与焉;若石秀之杀四人,不过为己明冤而已,并与杨雄无与也。观巧云所以污石秀者,亦即前日金莲所以污武松者。乃武松以亲嫂之嫌疑,而落落然受之,曾不置辩,而天下后世,亦无不共明其如冰如玉也者。若石秀,则务必辩之;背后辨之,又必当面辩之;迎儿辩之,又必巧云辨之,务令杨雄深有以信其如冰如玉而后已。呜呼!岂真天下之大,另又有此一种巉刻狠毒之恶物欤?吾独怪耐庵以一手搦一笔,而既写一武松,又写一石秀。呜呼,又何奇也!
话说当下众邻舍结住王公,直到蓟州府里首告。知府却才升厅,一行人跪下告道:“这老子挑着一担糕粥,泼翻在地下。看时,却有两个死尸在粥里:先说泼粥,次说死尸,妙绝。〇在粥里,妙。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头陀,俱各身上无一丝。头陀身边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汉每日常卖糕糜营生,只是五更出来赶趁。今朝起得早了些个,和这铁头猴子只顾走,不看下面,一交绊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怜!重诉跌碎碗碟,轻带两个死尸,妙得经纪老子情性。知此,则听讼直易易也。只见血渌渌的两个死尸,又吃一惊!只诉自己吃惊,不管两人被杀,妙妙。叫起邻舍来,倒被扯住到官!“倒被”妙,活是不知高低老子。望相公明镜辩察!”
知府随即取了供词,行下公文,委当方里甲带了仵作公人,押了邻舍王公一干人等,下来简验尸首,明白回报。众人登场看检已了,回州禀复知府:“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阇黎裴如海,傍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和尚不穿一丝,身上三四道搠伤致命方死。胡道身边见有凶刀一把。只见项上有勒死伤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惧罪自行勒死。”益叹石秀胸中精细,做事出人。知府叫拘本寺僧,鞫问缘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没个决断。当案孔目禀道:“眼见得这和尚裸形赤体,必是和那头陀干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杀死,不干王公之事。邻舍都教召保听候;尸首着仰本寺住持即备棺木盛殓,放在别处;立个互相杀死的文书便了。”知府道:“也说得是。”随即发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话下。
前头巷里又是一条巷。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只曲儿,唱道:
堪笑报恩和尚,撞着前生冤障;将善男瞒了,妙。信女勾来,妙。要他喜舍肉身,妙妙。慈悲欢畅。妙。怎极乐观音方才接引,妙。蚤血盆地狱塑来出相?妙。〇真是绝妙好辞。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记《多心经》上。妙。到如今,徒弟度生回,妙,绝倒。连长老涅槃街巷。妙,绝倒。若容得头陀,头陀容得,和合多僧,妙。〇多僧者,上下各二也。同房共住,妙妙。未到得无常勾帐。妙。只道目连救母上西天,从不见这贼秃为娘身丧!妙绝。
后头巷里又是一条巷。也有几个好事的子弟,听得前头巷里唱着,却不伏气,便也做只《临江仙》唱出来赛他道:
淫戒破时招杀报,妙。因缘不爽分毫。妙。本来面目忒跷蹊,妙。一丝真不挂,妙妙。立地放屠刀。真正绝妙好辞。
大和尚今朝圆寂了,绝倒。小和尚昨夜狂骚。绝倒。头陀刎颈见相交,妙。为争同穴死,妙,同穴绝倒。誓愿不相饶。妙。
两只曲,条条巷又是条条巷。都唱动了。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却不敢说,只是肚里暗暗地叫苦。
杨雄在蓟州府里,有人告道杀死和尚、头陀,心里早知了些个,寻思:“此一事准是石秀做出来的。我前日一时间错怪了他。我今日闲些,且去寻他,问他个真实。”正走过州桥前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哥哥,那里去?”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撞着略换。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把杨雄引到客店里小房内,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石秀可畏,笔笔写出咄咄相逼之势。杨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说兄弟许多不是。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石秀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别样之事?此语前武松亦曾说,却觉其阔大;今在石秀文中,便见其尖刻。真乃各极其妙。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此句直贯下“尽剥在此”,皆石秀语。中间却夹写一句将出衣裳,越显石秀咄咄可畏。将出和尚头陀的衣裳。“尽剥在此!”将出衣裳了,又说此四字,写得如活。杨雄看了,心头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是杨雄。石秀笑道:“你又来了!石秀又狠毒,又精细,笔笔写出。你既是公门中勾当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杀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说时,却不错杀了人?”石秀转说转复可畏。杨雄道:“似此怎生罢休得?”“罢休”二字绝倒。忽然说到碎割,忽然说到罢休,是杨雄也。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杨雄道:“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石秀道:“此间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净。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曾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精细。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这是非都对得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多恐杨雄不肯,且先说是休弃;到得是非对毕,飕地递过刀来。石秀节节精细,节节狠毒,我畏其人。却不是上着?”杨雄道:“兄弟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杨雄似不肯。石秀道:“不然,咄咄可畏。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来真实的事。”写石秀可畏之极。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是杨雄。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来,你却休要误了。”石秀道:“小弟不来时,所言俱是虚谬。”句句生棱,字字出角,转说转复可畏。杨雄当下别了石秀,离了客店,且去府里办事。至晚回家,并不提起,亦不说甚,只和每日一般。前夜何不便尔?文情回合成趣。
次日,天明起来,对那妇人说道:“我昨夜梦见神人怪我,说有旧愿不曾还得。也是还愿,绝倒。向日许下东门外岳庙里那炷香愿,未曾还得。今日我闲些,要去还了。须和你同去。”那妇人道:“你便自去还了罢,要我去何用?”同是还愿,一肯去,一不肯去,写来绝倒。杨雄道:“这愿心却是当初说亲时许下的,必须要和你同去。”那妇人道:“既是恁地,我们早吃些素饭,烧汤洗浴了去。”杨雄道:“我去买香纸,雇轿子。你便洗浴了,梳头插带了等我。就叫迎儿也去走一遭。”杨雄又来客店里相约石秀:“饭罢便来,兄弟,休误。”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来时,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轿,你三个步行上来。我自在上面一个僻处等你。不要带闲人上来。”石秀色色精细,可畏之甚。
杨雄约了石秀,买了纸烛归来,吃了早饭。那妇人不知有此事,只顾打扮的齐齐整整。迎儿也插带了。轿夫扛轿子,早在门前伺候。杨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烧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烧香,早去早回。”宛然前日石秀告潘公语,回合成趣。那妇人上了轿子,迎儿跟着,杨雄也随在后面。出得东门来,杨雄低低分付轿夫道:“与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还你些轿钱。”
不到两个时辰,早来到翠屏山上。原来这座翠屏山在蓟州东门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乱坟;上西一望,尽是青草白杨,并无庵舍寺院。当下杨雄把那妇人抬到半山,叫轿夫歇下轿子,拔去葱管[1],搭起轿帘,微细必悉。叫那妇人出轿来。妇人问道:“却怎地来这山里?”杨雄道:“你只顾且上去。轿夫,只在这里等候,不要来,少刻一发打发你酒钱。”轿夫道:“这个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间伺候便了。”
杨雄引着那妇人并迎儿,三个人上了四五层山坡,只见石秀坐在上面。那妇人道:“香纸如何不将来?”妇人未上轿,杨雄以买香纸诓之;及其既上轿,杨雄便只空身跟来,以免后文收拾也。杨雄道:“我自先使人将上去了。”把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前日一引、二引、三引、四引、五引,今日只一引,回合成趣。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树根前来,精细之极。道:“嫂嫂拜揖。”只四字,亦复咄咄可畏。那妇人连忙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一头说,一面肚里吃了一惊。活画。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咄咄可畏。杨雄道:“你前日对我说道,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着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得明白。”那妇人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甚么?”妙绝,绝倒。石秀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活画石秀。〇只四字妙绝。那妇人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甚么?”妙绝,绝倒。〇合前后二语,想妇人此时千难万难,妙笔能体出也。石秀道:“嫂嫂!嘻!”只一字妙绝。〇上只四字,此只一字,而石秀一片精细,满面狠毒,都活画出来。俗本妄改许多闲话,失之万里。便打开包裹,取出海阇黎并头陀的衣服来,撤放地下,道:“你认得不?”咄咄畏人。那妇人看了,飞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飕地掣出腰刀,石秀狠毒之极,笔笔写出。便与杨雄说道:“此事只问(银)〔迎〕儿!”看他写翠屏山,全是石秀调遣杨雄。
杨雄便揪过那丫头,是杨雄。跪在前面,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如何在和尚房里入奸,一如何。如何约会把香桌儿为号,二如何。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三如何。〇问中三用如何。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儿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杀我!我说与你。”如何僧房中吃酒;一如何。如何上楼看佛牙;二如何。如何赶他下楼下看潘公酒醒;三如何。第三日如何头陀来后门化斋饭;四如何。如何教我取铜钱布施与他;五如何。如何娘子和他约定,但是官人当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儿放出后门外,便是暗号,头陀来看了却去报知和尚;六如何。如何海阇黎扮做俗人,带顶头巾入来,娘子扯去了,露出光头来;七如何。如何五更听敲木鱼响,要我开后门放他出去;八如何。如何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所许前略此补。我只得随顺了;九如何。如何往来已不止数十遭,后来便吃杀了,十如何。如何又与我几件首饰,教我对官人说石叔叔把言语调戏一节,“这个我眼里不曾见,因此不敢说。十一如何。〇补前所无,又说得好。只此是实,并无虚谬。”迎儿说罢,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石秀可畏,语语咄咄来逼。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说!语语咄咄来逼。请哥哥却问嫂嫂备细缘由!”看他又调遣。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是杨雄。喝道:“贼贱人!丫头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儿休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你这贱人一条性命!”那妇人说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了我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石秀狠毒之极,我恶其人。〇写得石秀拦接之间,骇疾不可当。须要问嫂嫂一个从头备细原由!”杨雄喝道:“贱人!你快说!”那妇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一如何。如何来结拜我父做干爷;二如何。做好事日,如何先来下礼;三如何。我递茶与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四如何。如何石叔叔出来,连忙去了;五如何。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来;六如何。半夜如何到布帘前捏我的手,便教我还了愿好;七如何。如何叫我是娘子,骗我看佛牙;八如何。如何求我图个长便;九如何。如何教我反间你,便撵得石叔叔出去;十如何。如何定要我把迎儿也与他,说不时,我便不来了;十一如何。〇迎儿说一遍,巧云又说一遍,却句句不同,迎儿所说皆是事,巧云所说皆是情也。一一都说了。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倒说我来调戏你?”上第十句,已明明招出石秀,务要特地再提出来,洗刷清白,咄咄相逼,可畏可恨。那妇人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跷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也是前两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说,补文中之所无。这早晨便把来支吾,实是叔叔并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说明白了,任从哥哥心下如何措置。”石秀转说,转更可畏。〇通篇结束到此一句,写石秀只为明白自己,并非若武松之于金莲,令人可恨。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然后我自伏侍他!”杨雄好笑。石秀便把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便把”二字,写石秀可畏可恨。
杨雄割两条裙带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径把迎儿的首饰也去了,“便把”妙,“径把”又妙,都写石秀可畏可恨。递过刀来,写石秀却在人情之外,天地间固另有此一等狠毒人。说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他做甚么!一发斩草除根!”何至于此,可畏可恨。杨雄应道:“果然!好笑。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迎儿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活画绝倒。石秀道:“嫂嫂!不是我!”石秀狠毒,句句都画出来。〇不是你劝的事,又是你帮的事耶?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得。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不堪。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闲。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2],却将钗钏首饰都拴在包裹里了。好。
杨雄道:“兄弟,你且来,和你商量一个长便。如今一个奸夫、少说了一个。一个淫妇亦少说一个。都已杀了,只是我和你投那里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个所在,请哥哥便行。”写石秀精细出人。杨雄道:“却是那里去?”石秀道:“哥哥杀了人,兄弟又杀人,不去投梁山泊入伙,却投那里去?”杨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认得他那里一个人,如何便肯收录我们?”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闻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招贤纳士,结识天下好汉,谁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艺,愁甚不收留?”杨雄道:“凡事先难后易,免得后患。我却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们。”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石秀写得色色出人。我教哥哥一发放心。前着,哥哥认义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里和我吃酒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个是锦豹子杨林。他与兄弟十两一锭银子,尚兀自在包里,忽然回合。因此可去投托他。”杨雄道:“既有这条门路,我去收拾了些盘缠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这般搭缠。倘或入城事发拿住,如何脱身?放着包裹里见有若干钗钏首饰,兄弟又有些银两,再有人同去也够用了,逗一句引下文,妙笔。何须又去取讨?惹起是非来,如何解救?这事少时便发,不可迟滞,我们只好望山后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杨雄插了腰刀在身边,提了朴刀。却待要离古墓,只见松树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人割了,却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听得多时了!”奇文。杨雄、石秀看时,那人纳头便拜。又奇。杨雄却认得,这人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3];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却是杨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当时杨雄便问时迁:“你如何在这里?”时迁道:“节级哥哥听禀:小人近日没甚道路,在这山里掘些古坟,觅两分东西。因见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来冲撞。却听说去投梁山泊入伙,——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跟随得二位哥哥上山去却不好?未知尊意肯带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时迁道:“小人却认得小路去。”好。当下引了杨雄、石秀,三个人自取小路下后山,投梁山泊去了。
却说这两个轿夫在半山里等到红日平西,不见三个下来;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过了,如活。不免信步寻上山来。只见一群老鸦成团打块在古墓上。奇文。两个轿夫上去看时,原来却是老鸦夺那肚肠吃,以此聒噪。奇文。轿夫看了,吃着一惊,慌忙回家报与潘公,一同去蓟州府里首告。知府随即差委一员县尉带了仵作、行人来翠屏山检验尸首。已了,回复知府,禀道:“简得一口妇人潘巧云割在松树边;使女迎儿杀死在古墓下;坟边遗下一堆妇人与和尚头陀衣服。”写石秀胸中经济如许。知府听了,想起前日海和尚头陀的事,备细询问潘公。那老子把这僧房酒醉一节和这石秀出去的缘由细说了一遍。知府道:“眼见得这妇人与和尚通奸,那使女、头陀做脚。想石秀那厮路见不平,杀死头陀、和尚;杨雄这厮今日杀了妇人、使女无疑。……定是如此。只拿得杨雄、石秀,便知端的。”当即行移文书,捕获杨、石秀;其馀轿夫人等各放回听候。潘公自去买棺木,将尸首殡葬。不在话下。
再说杨雄、石秀、时迁离了蓟州地面,在路夜宿晓行,不则一日,行到郓州地面;过得香林洼,早望见一座高山。不觉天色渐渐晚了,看见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个人行到门首,店小二却待关门,只见这三个人撞将入来。小二问道:“客人,来路远,以此晚了?”时迁道:“我们今日走了一百里已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个入来安歇,问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时迁道:“我们自理会。”小二道:“今日没客歇,灶上有两只锅干净,客人自用不妨。”时迁问道:“店里有酒肉卖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买了去,只剩得一瓮酒在这里,并无下饭。”时迁道:“也罢。先借五升米来做饭,却理会。”小二哥取出米来与时迁,就淘了,做起一锅饭来。石秀自在房中安顿行李。叙得清出。杨雄取出一只钗儿把与店小二,叙得清出。先回他这瓮酒来吃,明日一发算帐。小二哥收了钗儿,便去里面掇出那瓮酒来开了,将一碟儿熟菜放在桌子上。时迁先提一桶汤来叫杨雄,石秀洗了脚手;写时迁渐引入事来。一面筛酒来,就来请小二哥一处坐地吃酒。非必要小二同饮,只为要问起祝家备细也。放下四只大碗,斟下酒来吃。
石秀看见店中檐下插着十数把好朴刀,奇。问小二哥道:“你家店里怎的有这军器?”小二哥应道:“都是主人家留在这里。”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样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这里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唤做独龙山。山前有一座凛巍巍冈子便唤做独龙冈。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这里方圆三十里,却唤做祝家庄。庄主太公祝朝奉有三个儿子,称为‘祝氏三杰’。庄前庄后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户。各家分下两把朴刀与他。这里唤作祝家店。常有数十个家人来店里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这里。”石秀道:“他分军器在店里何用?”小二道:“此间离梁山泊不远,只恐他那里贼人来借粮,因此准备下。”石秀道:“与你些银两,回与我一把朴刀用,如何?”生波。小二哥道:“这个却使不得,器械上都编着字号。我小人吃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这主人法度不轻。”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却便慌。且只顾吃酒。”小二道:“小人吃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宽饮几杯。”
小二哥去了。杨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见时迁道:“哥哥,要肉吃么?”杨雄道:“店小二说没了肉卖,你又那里得来?”时迁嘻嘻的笑着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鸡来。都是生发后文,无甚出色。杨雄问道:“那里得这鸡来?”时迁道:“小弟却才去后面净手,见这只鸡在笼里,寻思没甚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边杀了,提桶汤去后面,就那里挦得干净[4],煮得熟了,把来与二位哥哥吃。”杨雄道:“你这厮还是这等贼手贼脚!”石秀笑道:“还未改本行!”三个笑了一回,把这鸡来手撕开吃了,一面盛饭来吃。
只见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将起来,前后去照管;只见厨桌上有些鸡毛和鸡骨头,却去灶上看时,半锅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笼里看时,不见了鸡,连忙出来问道:“客人,你们好不达道理[5]!如何偷了我店里报晓的鸡吃?”时迁道:“见鬼了!耶!耶!如闻其声。我自路上买得这只鸡来吃,何曾见你的鸡!”小二道:“我店里的鸡却那里去了?”时迁道:“敢被野猫拖了,黄猩子吃了[6],鹞鹰扑去了?我却怎地得知?”好,如闻其声。小二道:“我的鸡才在笼里,不是你偷了是谁?”石秀道:“不要争!直几钱?陪了你便罢。”店小二道:“我的是报晓鸡,店内少他不得。你便陪我十两银子也不济,只要还我鸡!”石秀大怒道:“你诈哄谁!老爷不陪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们休要在这里讨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别处客店,拿你到庄上,便做梁山泊贼寇解了去!”看他要生出事头,无可生处,如此曲折写来。石秀听了,大骂道:“便是梁山泊好汉,你怎么拿了我去请赏?”杨雄也怒道:“好意还你些钱,不陪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声:“有贼!”只见店里赤条条地走出三五个大汉来,径奔杨雄、石秀来。被石秀手起,一拳一个,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时迁一拳打肿了脸,做声不得。这几个大汉都从后门走了。杨雄道:“兄弟,这厮们一定去报人来,我们快吃了饭走了罢。”三个当下吃饱了,把包裹分开腰了[7],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枪架子上拣了一条好朴刀。好。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8],不可放过了他!”便去灶前寻了把草,灶里点个火,望里面四下焠着[9]。毕竟写出是石秀。看那草房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火起来,那火顷刻间天也似般大。三个拽开脚步,望大路便走。
三个人行了两个更次,只见前面后面火把不计其数,约有一二百人,发着喊,赶将来。石秀道:“且不要慌,我们且拣小路走。”石秀只是乖。杨雄道:【眉批】此处忽然写杨雄。“且住!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待天色明朗即走!”此处却写出杨雄。说犹未了,四下里合拢来。杨雄当先,石秀在后,时迁在中,独写杨雄。三个挺着朴刀来战庄客。那伙人初时不知,轮着枪棒赶来,杨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个,前面的便走,后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赶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庄客见说杀伤了十数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头,都退了去。三个得一步赶一步。正走之间,喊声又起。枯草里舒出两把挠钩来,正把时迁一挠钩搭住,拖入草窝里去了。苦一时迁拖去,便令下文住手不得,生出三打祝家庄也。
石秀急转身来救时迁,背后又舒出两把挠钩来,却得杨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拨拨开,望草里便戳。发声喊,都走了。不可不救,不可定救,只如此好。两个见捉了时迁,怕深入重地,亦无心恋战:“顾不得时迁了,且四下里寻路走罢。”见远远地火把乱明,小路又无丛林树木,照得有路便走,画出。一直望东边去了。众庄客四下里赶不着,自救了带伤的人去,将时迁背剪绑了,押送祝家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