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上学
故事中的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而杨意迟没有什么可以还回去的。
不过,他觉得自己不用还任何东西,因为血肉不值钱,他不欠他们。
他坐在桌前,低头认认真真地写了欠条,每个字每个字都斟酌许久。最后,他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按了手印,再郑重地交给柳应悬。
柳应悬只是随便看了一眼,笑道:“别把它当卖身契,轻松点,杨意迟。”
杨意迟轻松不起来,始终绷紧着一张脸,默默地摇了摇头。
他在柳应悬家又住了三天,吃完袋子里的药,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不会再回杨家了。
决裂的念头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但直到十六岁的这年夏天,杨意迟才终于要做这件重要的事情。这个念头经常跳进他的脑海,不分昼夜,他总是一想起来就浑身颤抖。
按照约定,柳应悬把钱装在信封里,又拿了几件不怎么穿的旧衣服送给杨意迟。他没有问杨意迟要怎么打算,但杨意迟把每一笔开销都记在笔记本上,一刻也不敢忘记。
时间来到夏天的尾巴,杨意迟带着很少的随身物品,趁着某天柳应悬还在睡觉的时候,把堂屋打扫干净,留下一张字条给他:“小柳哥,我会尽快回来。”
杨意迟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头顶的太阳恰好被飘来的云朵遮挡住,天色随之柔和下来。杨意迟回头望着柳家的堂屋,心也变得柔和。
他写了学校的详细地址,以及他将怎么使用这笔钱。睡醒后的柳应悬看着少年力透纸背的端正字迹,不由地在心中感叹,他也太认真了。
一个认真的小孩儿,认真得可怕。柳应悬笑了笑,把杨意迟留下的纸条和那张欠条放在一起。
*
杨意迟去学校报道,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
柳应悬借给他的钱给了杨意迟一丝喘息的空间,但不安感始终如影随形,他需要时刻打起精神,才能对抗那种庞大的恐惧。
最初的一两个星期,杨意迟什么都没做,只是担心杨大和杨婶会突然出现。
他的身心被分成两半,一半适应着新的高中生活,一半在考虑如果他们来阻止他上学,他将要怎么做——他列了可以求助的名单,虽然不一定有用。
一直到第三个礼拜,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杨意迟这才略微放松些许,猜想或许他们也早就想要摆脱他,最起码杨婶肯定是不想见到“贱货”的小孩。
镇上的生活很普通,杨意迟严格控制着每天的花销,一边上学,一边留意着有没有挣点钱的机会。他需要钱,他要尽快把钱还给柳应悬,即使柳应悬没有规定他什么时候要还,但杨意迟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
杨意迟四处寻找很久,唯一的机会是镇上一家小饭馆的杂工。初见面,老板是个面露凶光的男人,一脸横肉,左边鼻梁处有一个凹陷的疤。他做老板也做厨师,要招一个便宜的杂工,负责洗碗和其他事情。
“你?”饭馆老板叼着烟,坐在电扇下面挑剔地看着杨意迟,嘴角露出讥讽的笑,“瘦得跟个猴似的,能行吗?”
“能。”杨意迟说,“我什么都会做,但我目前只有晚上能过来,工钱可以便宜点。”
老板盯着杨意迟看了半天,最后他让杨意迟把手伸出来给他看,杨意迟照做——这的确是一双干过活的手,老板和他都清楚这一点。没过一会儿,老板还是同意让杨意迟先来试试。
因为杨意迟只能晚上去,所以工钱很少,好处是有一顿夜宵,常常是没卖完的一点食物。对此杨意迟很满意,不仅解决晚饭问题,还额外有了收入。最开始的几天比较难,但杨意迟在杨家干过许多活,上手很快,老板屡次想挑刺却没找到机会。
杨意迟干活非常勤快,而且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没有一刻是偷懒的。过一阵子,老板尝到甜头,对杨意迟也满意起来。
老板说起上个学徒的事情,嘴里骂骂咧咧:“妈的,上个在这里的傻逼手脚有点不干净,还经常偷懒……你小子倒是挺老实的。”
杨意迟麻木地点点头,没有把这句话放进心里。实际上他什么也不关心,他只在乎自己要怎么活下去,怎么考第一名,怎么还钱。离开西陵村,这里依然是个平庸又灰暗的小镇,他要再逃得远一些。
一天晚上,从饭馆外走进来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女孩脸上化着夸张的烟熏妆,瘦得像竹竿。她的包松松垮垮地挂在右边肩膀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啪地一下把包甩在桌子上。
老板脸色一变,抽着烟跟那女孩吵起来,嫌弃道:“你看看你那头发!像个鬼一样!你他妈明天出去站那儿都能去卖了!”
“神经病啊!”女孩立刻不服输地尖叫起来,“我操,哪个当爹的像你这么说话?”
“也没几个好女孩像你一样在外面鬼混的!”老板转身走进后厨,冷着脸拿刀砰砰砰地剁肉,咬肌猛地变大。
“疯子。”女孩冷笑一声,把口香糖吐在地上。
粗俗的父女,粗俗的对话,粗俗的一切。
杨意迟头也不抬,只是干着自己的事情,冷水没过他的手腕,一个个肮脏油腻的碗碟在他手里旋转,白色泡沫像海浪般堆积在下水口。杨意迟沉默地把所有的碗洗干净,十根手指头被水泡得发皱,手心和手背也变得干燥通红,布满细小的伤口。
秋天的夜逐渐转凉,难熬的酷热沉寂下去。
杨意迟干完活,装着今晚剩下的饭菜,端着饭盒坐在石阶上,借着一点余光吃东西。他的膝盖上摊着语文课本,他一边吃饭,一边冷静地在心里背课文。
老板的叛逆女儿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也一屁股坐在杨意迟的身边,对着他嚣张地打了个响指:“你是高一的?我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给我爸干活是不是很累……”
她一口气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往杨意迟这边凑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种劣质香水的味道。杨意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他没有说话,快速地把东西收拾好,课文也背会了。
“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不是原来住在西陵村?我有个朋友好像跟我说过,他说西陵村有一个小……”女孩笑眯眯地跟着站起来,手指意味不明地卷着发尾。
杨意迟的动作一顿,微微偏了偏头,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捏紧了拳头,但他依然没有理会。
“我知道你有时候会睡在我们家饭店的后面,那边有个棚子,里面那张折叠椅还是我扔的。怎么?你现在是无家可归?你不会还经常在后面拿冷水洗澡吧!”女孩继续慢悠悠地道。
杨意迟终于转过身,回头看她:“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女孩眉一挑,打量杨意迟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明显的恶意,有的是一种残忍的新奇,仿佛杨意迟是一个从玩具王国走出来的人。这种眼神,倒是以前他没见过的。
说话间,女孩又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扔了一块给杨意迟,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比后面那棚子好多了……好像是许多年前那边死了个人,后来那地方就慢慢废弃了。我们把那儿叫做鬼楼,你有胆子住那儿吗?”
杨意迟竟有点感兴趣,想了一会儿,平静地问:“在哪儿?”
女孩没有夸张,镇上还真的有那么一栋废弃的建筑物,跟她形容得半点不差。杨意迟绕着快要倒塌的屋子转了几圈,看见有半面墙几乎是空的,但不知道是谁拿防水布遮了一下,走进去之后里面还有张快散架的铁床。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但杨意迟想她说的没错,再怎么样也比饭店后面的简陋的雨棚子好。他又在里面转一圈,看见另一面墙壁上有烟熏过的痕迹,地上还有不少散发着恶臭的生活垃圾。
“这里有人住过。”杨意迟说。
“估计是什么精神不好的流浪汉吧。”女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