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留宿 - 木偶与山月 - 甜梅星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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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留宿

杨意迟知道柳应悬是谁了——堂屋的另一侧有个敞开的房间,黑色祭服和彩色面具摆放其中,墙角还靠着木质的长柄仪仗。尽管杨意迟并不关心村里的迎神祭,但他生活在这里,也一定有所耳闻。

柳应悬是西陵村的巫师,是那个可以与神共舞的人。

窗里窗外已经遁入深邃朦胧的夜,蛙声和虫鸣像是隔着一层纱。柳家的堂屋有一张套着蓝色沙发布的软沙发,样式虽然过时,但看起来却很舒服。柳应悬拿来枕头和毛毯,还有毛巾、牙刷、香皂,一起递给杨意迟。

“洗漱的地方在外面,想喝什么吃什么就去厨房。”柳应悬打了个哈欠,“我放东西的那间房间不要去,另一半封死的宅子也不要去。就这样……你休息吧。哦对了,记得把药吃了。”

“小柳哥。”杨意迟看着他的背影,又在灯下叫住他。

“嗯?”柳应悬回过头,垂着头看过来,一束光落在他的身上,晕开淡淡的白色。

杨意迟也不明白这一刻自己在想什么,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神仕大人,对吗?我可以……请你帮我问神吗?”

柳应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杨意迟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他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他笑道:“我还以为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儿,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你有什么问题,等明天我找本百科全书给你。”

“我……”他十六岁,不是小孩儿了。

“睡吧。”柳应悬不想再和他说话。

柳应悬转身离去,杨意迟眼睛里的红血丝仍然没有褪去。温暖的灯光驱散不开藏在他身体里的阴郁,仿佛有一层云翳盘旋在杨意迟的眼睛里,他注视着柳应悬,直到他很快地上了楼。

片刻后,杨意迟吃了药,把自己吃完的面碗和筷子都洗干净。他在镜子前看裹着一头纱布的自己,脖子和手上的伤口都被处理过了,他一身冰冷的药味,穿着柳应悬的衣服,杨意迟忽然认不出镜子中的人。

他回到堂屋,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蜷缩起来,把自己完全交给这种陌生的柔软。他唯一随身携带的背包放在脚边,柳应悬之前送他的匕首被放在最里侧的夹层中。

杨意迟只是刚刚闭上眼睛,药劲和疲惫双重来袭,他几乎没有半点挣扎,就陷入深不可测的睡眠里。

但杨意迟睡得不安稳,他很少有安稳的时刻。

他长大了,听过太多关于他亲生母亲的议论。她把自己生下来后就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杨意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杨婶有时候会恶毒地盯着他看,幽幽地说:“你长得像那个贱货。”

杨意迟知道自己不能回答,有关他的出生,有关他为什么要留在杨家。每个人都说他是杨大和疯女人的私生子,杨意迟也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

小杂种。他曾经不懂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后来能听懂了,即使他觉得屈辱和愤怒,绝大多数的时间却也只能选择往下咽。他不能惹麻烦,他是多余的,他是有罪的。他要干很多活,却还是吃不饱。

杨家是十分复杂的。杨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意迟从来不叫他父亲,经常省略掉称呼。

他读完小学,杨婶不想让他上初中,是杨意迟跪着求来的,杨婶的儿子难得也帮忙说了几句。他读完初中,成绩太好了,这回杨婶的儿子也不帮他说话,杨大和杨婶商量几天,说什么都不给他交高中的学费。

——开什么玩笑!就他还想做飞出去的凤凰?大儿子只读了个大专,杨意迟最好赶紧出去打工挣钱。

杨意迟没有钱,但是他想读书。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他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只要考上大学,他就能想办法离开这里……这些年来,他真的厌烦了,厌烦做每个人口中的“小杂种”,厌烦做活在杨家的鬼魂。

他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跟杨家,跟西陵村没有关系的人。

可是,可是他……

杨意迟在梦里无声地奔跑和尖叫起来,下一秒,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猛地把他向前一推。杨意迟艰难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微弱的晨曦从窗外射进屋内,杨意迟睡前是什么姿势,醒来还是什么姿势。

他闭起眼睛冷静了一会儿,接着从沙发上坐起身。只是几个犹豫的瞬间,杨意迟在这张沙发上所获得的短暂安宁很快地消散。他醒过来,又要重新面对这个世界,面对一团烂泥的生活。

他站起来,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声音,想去倒杯水喝,润润干燥的喉咙。堂屋桌角放的袋子里有两盒未拆封的人参,人参盒子底下压着一叠用皮筋捆起来的钱,面额都是一百元。

杨意迟忽然一个激灵,接着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放下杯子,缓慢地抽出那捆现金——是真的。同时,他又十分迷惘。柳应悬怎么会就这么放心地把钱放在这儿?

杨大和杨婶的钱从不会这么随意地放在屋里,他们把钱看得很紧,只是偶尔给过杨意迟几张零碎的十元。杨意迟借着晨光再次打量起堂屋和柳家的院子,那辆停在墙角的摩托很酷,他想起杨婶的儿子也曾艳羡过。

更多的画面和细节浮现在杨意迟的脑海,他想,柳应悬绝对不缺钱,他在西陵村甚至是富有的。而且,而且他人看起来很好,上次帮自己解围,昨晚还带自己去医院……

为什么?

杨意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觉得他可怜,是不是一时无聊。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杨意迟身上有什么能让柳应悬感兴趣的东西吗?

……没有答案。

杨意迟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他现在站在这里,静谧的堂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手中这叠现金像是有人跟他开了个玩笑——看厚度,最起码有一万块。

一万块,绝对能让杨意迟交上学费,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也可以覆盖。他很便宜的,他只需要很少的钱就能活下去。这样一来,撑到来年的暑假,他再想别的办法赚点,然后再撑一年,再一年……

杨意迟原地站着不动,各种想法令他呼吸急促。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他,他的头顶恍若忽然破碎出一个黑洞,那东西就是从那里面一直在看他。

要偷吗?柳应悬可能都不会发现哦。黑洞里面的东西怪声怪气地笑。跑吧,偷了钱就跑吧。万一柳应悬发现,也只能算他倒霉。活该!谁叫他没事要对杨意迟这么好。

杨意迟头疼地闭了闭眼睛,他最终沉默地把钱放回原处。

他坐回到沙发上,再也睡不着。身上的那些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杨意迟习惯与疼痛相处,现在反而变得安心。

他一直等了两个小时,仅仅是枯坐在这里。直到耳边传来柳应悬下楼的动静,杨意迟这才站起来,轻声喊他:“小柳哥。”

“这么早。”柳应悬揉着眼睛,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要吃早饭吗?再睡个回笼觉?”

杨意迟朝他看过去,柳应悬穿着一件白色t恤当睡衣,他后脑勺的头发翘起几缕,他抬起手打哈欠时,白皙的手臂内侧可以看见青色的静脉。上午的阳光不吝啬地照进屋内,杨意迟盯着青年英俊的侧影,越发觉得刚刚动过歹念的自己是如此丑陋。

杨意迟咬咬牙,努力地克制住多余的情绪。他走上前,心一直跳得乱七八糟。接着,他在柳应悬面前跪了下来。

“哎你!”柳应悬说,“你小子干什么?发烧了?”

柳应悬上来拽他肩膀的衣服,却没能把杨意迟提起来。杨意迟觉得身体里好像有只手在搅动,他垂着头,趁着还没有失去勇气,一口气说道:“对不起,小柳哥。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你桌子上有钱,我动了歪心思,但我……我还是做不出来这种事。”

“我……我特别缺钱。我……家里人不让我读高中。我求了他们很多次,但是没有用。一直到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他们让我滚出去,说非要读书的话,就不再管我了。”杨意迟麻木地回忆着,实际上有许多难听的话他根本复述不出来。

“昨天晚上,我没……我没死成,我原本想走到河边再试一次,但……”杨意迟断断续续地说道,“但是你和那个姐姐……拉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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