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回程的中巴车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车厢里弥漫着暖气与疲惫交织的沉静。夏安怡是被一阵颠簸晃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她首先感觉到的是额头下温热坚实的触感，以及萦绕在鼻尖那挥之不去的、带着冷冽雪松和阳光晒过气息的味道。
等等！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聚焦在眼前深灰色的滑雪服布料上。脑袋里“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脸颊——她竟然整个人歪在苏简的肩膀上睡着了！姿势还无比自然！
触电般弹开，夏安怡手忙脚乱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蹦迪。她不敢看旁边，胡乱地擡手理了理睡得乱七八糟的墨绿色长发，试图用动作掩饰这火山喷发般的尴尬。
“咳……那个……我、我睡着了……”她声音干涩，眼神飘忽地盯着前排座椅靠背。
“嗯。”旁边传来一声极淡的回应，听不出情绪。
夏安怡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了一下。苏简已经重新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建筑期刊，正垂眸看着，侧脸线条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依旧冷峻。只是……他的坐姿似乎比刚才更端正了些？那本期刊……好像很久没翻页了？
尴尬像藤蔓一样缠紧了心脏。她急需一个话题打破这要命的寂静。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他膝上的期刊，那些复杂的建筑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如同天书。
突然，一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蹦了出来——无比契合，无比自然！
“啊！学长！”她猛地转过头，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打破了车厢后部的宁静。苏简擡眸，沉静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夏安怡指着期刊上一幅看起来极其复杂的空间透视图——像是一个古老图书馆的交错楼梯和穹顶，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学术”的困惑与渴求：“我……我最近正好在构思一个短片的分镜脚本！里面有个很重要的场景设定在一个结构特别复杂的图书馆旧馆里！就……就类似这种回旋楼梯、多层挑高、光影交错的！”她胡乱比划着，语速飞快，“我特别想拍出那种空间的深邃感和历史压迫感，但总觉得把握不好那种复杂的建筑空间关系，透视和光影怎么设计都感觉不对味……学长你是专业的！能不能……抽空给我讲讲这种空间结构的要点？比如力的分布？视觉引导线怎么设置？那种让人一进去就感觉渺小、被书海包围的氛围怎么用镜头表达？”
她一口气说完，脸颊因为激动或者说心虚而更红了，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苏简，努力传达着“我是真心求教”的讯号。
苏简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她手指点着的期刊图片上，那是一个哥特复兴风格图书馆的中庭结构分析图。他沉默了几秒，修长的手指在图片边缘轻轻点了点。
“这种多层嵌套的垂直空间，”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带着惯有的理性，“核心在于中轴线的确立和视线的强制引导。穹顶天窗的光源是天然的视觉汇聚点，回旋楼梯的螺旋结构本身就是动态的引导线……”
他言简意赅地分析起来，指尖划过图纸上的线条，讲解着空间逻辑、结构力学如何转化为视觉上的纵深与心理上的压迫感。夏安怡努力竖起耳朵听着，那些“承重结构”、“视觉灭点”、“光线衰减梯度”的术语钻进脑子，却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她的注意力，早就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别处。
目光黏在他低垂的侧脸上。金丝眼镜微微下滑，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那双瑞凤眼专注地盯着图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扇形阴影。随着讲解，他偶尔会微微蹙眉思考，薄唇开合间，下颚线绷紧，透出一种沉静的、掌控全局的吸引力。窗外流动的昏黄路灯灯光滑过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明明灭灭。
心跳声在安静的角落里变得格外清晰，咚咚，咚咚，盖过了他低沉的讲解。夏安怡托着下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垂在肩头的一缕墨绿色发丝，思维早已滑向了更远的地方：下周的图书馆“请教”，大概……又会是这样吧？他专注地讲着那些令人头晕的力学和空间，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空气里漂浮着旧书页的尘埃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明白了？”苏简的声音顿住，擡眸看向她。
“啊？哦！明、明白一点了！”夏安怡猛地回神，慌乱地点头，眼神却心虚地飘开，“就……空间轴线和光线引导很重要！对吧学长？具体的……呃……可能还得对着实景模型再消化消化？比如……图书馆旧馆b区那种地方？”她终于把话题引向了预设的“图书馆实地考察”。
苏简看着她明显神游天外又强装镇定的样子，镜片后的眸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戳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合上了膝上的期刊。
“嗯。图书馆旧馆b区，下周二下午三点，人少。”他清晰地报出时间和地点，如同敲定一个会议日程。
夏安怡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灌满了星子，刚才的窘迫和走神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散。“好！我一定准时到！谢谢学长！”她用力点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车厢微微摇晃，驶入灯火通明的市区。窗外的流光溢彩映在夏安怡兴奋的小脸上，也掠过苏简沉静的侧影。没人注意到，后排角落里，一个举着手机刷论坛的女生，手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一条新鲜热乎的帖子，带着闪闪发光的桃心，正迅速生成：
【惊爆实锤！冰山学神苏简与编导女神夏安怡滑雪场亲密护头+贴身教学！图书馆旧馆b区下周二下午三点独家‘学术约会’地曝光！速来围观！】
——
下午两点四十分，夏安怡像只精准对时的墨绿色猫鼬，提前二十分钟就杵在了图书馆旧馆b区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外。冬日下午三点的阳光吝啬地透过高窗，在磨得发亮的深色水磨石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年发酵的微酸气息和地板蜡的味道，空旷而寂静。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只又开始蹦跶的兔子，低头最后一次整理仪容：墨绿色的高领羊绒衫，卡其色灯芯绒长裤，外面套着米白色的牛角扣大衣，既文艺又不会显得刻意。为了这场“学术约会”，她甚至难得地给眉毛修了杂毛，还涂了点裸色唇膏。
时间一分一秒爬向三点。两点五十五分，走廊尽头传来清晰沉稳的脚步声。夏安怡立刻挺直背脊，摆出“我刚好路过且非常专注学术”的表情，目光死死锁定在手里摊开的分镜脚本上——上面画满了意义不明的线条和小人。
脚步声停在身侧。清冽的、带着室外寒意的气息无声地靠近。
“早到了？”苏简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冬日的冷感。
夏安怡“恍然”擡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惊喜和“好巧”的笑容：“学长！你也这么早？我……我刚到，正好在门口琢磨这个分镜的光线逻辑，感觉还是有点抓不住……”她晃了晃手里的脚本，语气带着苦恼，眼神却亮晶晶地落在他身上。
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羊毛呢大衣，里面是挺括的白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衬得脖颈修长，下颌线清晰利落。金丝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依旧，扫过她明显精心打理过的墨绿色长发和微微泛着光泽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移开。
“嗯。进去吧。”他言简意赅，伸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橡木大门。
门轴发出悠长低沉的“吱呀”声，仿佛开启了尘封的时光。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皮革、纸张和灰尘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沉甸甸的历史感。夏安怡跟着他踏入这片寂静的领域，脚步下意识放轻。
眼前豁然开朗。
旧馆b区，名副其实。巨大的空间被高达数层楼的深色橡木书架分割成迷宫般的甬道，书架顶天立地，如同沉默的巨人。穹顶是典型的哥特复兴风格，高高的拱肋交错延伸，支撑起一片深邃的空间。巨大的拱形高窗镶嵌着彩色玻璃，冬日下午的阳光斜斜射入，在昏暗的空间里切割出一道道瑰丽的光柱，光束中无数细小的尘埃如同金色的精灵，在无声地飞舞、旋转。空气是凝固的冷，光线是流动的金，交织出一种庄严而略带压迫的静谧。偶尔有翻动书页的细微“沙沙”声从某个遥远的书架深处传来，更衬得此地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
夏安怡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一时忘了呼吸。这空间远比她想象中更宏大、更古老、也更……适合发生点什么。
苏简似乎对这里的肃穆习以为常。他目标明确，引着她穿过几排散发着陈旧书香的巨大书架，走向深处一个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摆放着几张厚重的橡木阅览桌，桌面上镌刻着岁月的痕迹。桌子正对着一个巨大的拱形窗洞，窗外是图书馆中庭冬日萧索的庭院。他选了一张靠墙、光线相对充足的桌子，脱下大衣搭在旁边的椅背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深色羊毛背心，肩背挺拔。
“坐。”他示意夏安怡坐在他对面，然后从自己带来的牛皮纸文件袋里，抽出了几张……打印清晰的图书馆旧馆b区建筑图纸。平立面图、剖面图、结构分析图，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张他手绘的重点部位解析草图，线条干净利落，标注清晰。
夏安怡：“……”她默默地把自己上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从想象中的楼梯上摔下来的分镜脚本往旁边推了推。
“你昨天提到的空间压迫感和镜头表达，”苏简将一张展示穹顶结构的剖面图推到桌子中央，指尖精准地点在图纸上那繁复交错的拱肋节点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核心在于理解这种哥特式空间的力学逻辑和由此产生的视觉引导。”
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沿着图纸上代表拱肋的线条滑动，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穹顶投下的冷光。“看这里。拱顶的重量并非均匀下压，而是通过这些肋架，将荷载集中传递到这些束柱上。”他的指尖移到下方一根由多根细柱集合而成的粗壮石柱位置，“束柱在视觉上形成强烈的垂直线条，本身就有引导视线向上的作用。而拱肋的交错，如同在头顶编织了一张动态的网，将人的视线牢牢锁在穹顶中心——那里通常是采光的天窗，是唯一的光源入口。”
他的讲解清晰、冷静、逻辑严密，每一个术语都精准无比，如同在解构一台精密的仪器。夏安怡努力集中精神，目光追随着他移动的指尖，试图将那些“肋架”、“束柱”、“荷载传递路径”塞进脑子里。可这实在太难了。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离图纸的线条，滑向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那起伏的弧线在衬衫挺括的领口上方，像一座蕴藏着未知力量的山脉。或是停留在他偶尔因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那短暂的褶皱仿佛藏着无数关于空间的秘密。还有他低沉的嗓音，在这绝对安静的空间里，如同有实质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听觉神经，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所以，如果你想用镜头表达‘渺小感’，”苏简的声音将她飘忽的思绪猛地拽回，“低角度仰拍束柱和穹顶是最直接的方式。利用广角镜头的畸变，强化垂直线条的延伸感和穹顶的压迫性。”他拿起一张他手绘的草图，上面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仰视视角下夸张拉长的柱子和如同深渊巨口般的穹顶，“注意光线的运用。哥特建筑的光线是‘神性’的象征，也是空间情绪的放大器。高窗射入的光束，在昏暗的空间里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本身就能分割画面，制造戏剧冲突。你可以让角色行走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或者……”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拿起一支铅笔，在夏安怡摊开的分镜脚本空白处，快速地勾勒了几笔。寥寥数笔，一个极具纵深感和压迫力的图书馆仰视镜头雏形便跃然纸上，光影关系清晰明了。
夏安怡看着那几笔流畅的线条，又看看他近在咫尺、专注讲解的侧脸。他的呼吸似乎拂过了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痒意。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旧书特有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氛围。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术语，仿佛被他的声音和气息赋予了温度，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懂了吗？”苏简停下笔，擡眼看她。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带着一丝探寻。
夏安怡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当场抓包。她慌忙点头，为了掩饰自己的走神，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笔，笔尖“噗”地一下，在她分镜脚本上那个摔跤小人的旁边，戳出了一个突兀的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