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第八章
文艺部活动室那场审片后遗症，在夏安怡心里盘桓了整整三天。那缕慈云寺的袅袅白烟，和苏简那句带着遥远回响的“愿望”，像两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层层叠叠，总在不经意间撞上她的思绪。
第四天下午，手机屏幕终于亮起那个星空头像。
【苏简】：下午三点。北门梧桐大道入口。光线正好。
没有寒暄，没有确认，直接得如同下达指令。夏安怡却捧着手机，在503宿舍原地蹦了三下，墨绿色的长发甩出一道雀跃的弧线，惹得常安差点把面膜笑裂。
“出息！”常安扶正脸上的泥膜，瓮声瓮气地吐槽，“苏学神一句话，夏导原地起飞！”
“这叫战略推进！”夏安怡脸颊微红，眼睛亮得惊人，开始翻箱倒柜，“快快快！姐妹们！穿什么？清新自然风？还是带点小设计感？不能太刻意，但也不能输阵！”现在是下午，阳光正好，得考虑温度和光线。
最终，她选定了那件浅燕麦色的棉麻衬衫，质地柔软垂坠，领口解开一粒扣子，露出纤细的锁骨链。下身配了条水洗蓝的九分直筒牛仔裤，踩一双百搭的小白鞋。头发仔细梳顺，只在鬓边挑出两缕编成细细的发辫，松松拢到脑后，用一枚小巧的银色树叶发夹固定。整个人清爽利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文艺气息，却又处处透着精心。
下午两点五十，夏安怡背着她的双肩摄影包，准时出现在北门梧桐大道的入口。初夏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梧桐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晒暖的清新气息。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只过于活跃的小鹿。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清晰。
夏安怡回头。苏简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深色长裤衬得腿格外修长。他肩上斜挎着那个低调的黑色专业摄影包，金属卡扣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额发清爽，显然没有晨跑后的汗意，整个人干净利落，带着午后特有的沉静感。
“下午好。”他走到她面前，气息平稳，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掠过她精心打理的发辫和那枚小小的银叶发夹，随即移开，“走吧。”
“下午好，学长！”夏安怡扬起笑容，露出标志性的小虎牙，“今天光线确实超棒！很适合拍照！”
苏简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同，率先迈开步子，沿着铺满光斑的梧桐大道往里走。夏安怡赶紧跟上，与他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高大梧桐树的浓荫提供了舒适的凉爽，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苏简的步幅很大，但速度适中，似乎刻意迁就着她的步伐。
“学长，我们今天主要‘学习’什么？”夏安怡侧过头，好奇地问。
苏简的目光掠过前方被阳光穿透的树叶脉络，声音平稳：“光影捕捉，构图平衡。下午的光线稳定，明暗对比强，适合练习结构与比例。”
“明白！”夏安怡立刻进入“学生”状态，从背包里掏出自己那台宝贝的单反相机，“那学长，我跟着你取景？”
“嗯。”苏简应了一声，脚步停在了一棵格外粗壮的梧桐树下。巨大的树冠投下浓密的树荫，而一束强烈的阳光恰好穿透枝叶的缝隙，如同舞台追光般精准地打在地面一片低矮的、毛茸茸的苔藓上。那苔藓在光柱中呈现出一种鲜活的嫩绿色，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舞蹈。
苏简动作利落地卸下肩上的摄影包，拉开拉链，取出他的相机。那是一台线条冷峻的黑色全画幅机身，配着一支沉甸甸的长焦镜头。他调试参数的动作快而精准，像个精密仪器的操作员。然后，他单膝跪地，身体微微前倾，将镜头对准了那片光中的苔藓。整个人瞬间沉静下来，仿佛与周围的喧嚣隔绝，只剩下取景框里的微观世界。
夏安怡也赶紧在他斜后方蹲下，举起自己的相机。她学着他的角度，对着那片苔藓按下快门。屏幕回放，效果平平。她有些挫败地皱起眉。
“角度低了点。”苏简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没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取景器上，“试着把镜头再压低五度，让光柱成为对角线切割画面的引导线，苔藓作为焦点置于黄金分割点下方三分之一处。光圈收到f/8，景深拉大，捕捉后面虚化的树干纹理作为背景层次。”
他的指点简洁、直接，全是技术参数和空间术语。夏安怡依言调整，再次按下快门。屏幕上的画面瞬间不同了！对角线切割的光束如同凝固的光之河流，引导着视线落向那片生机勃勃的苔藓，背景虚化的树干纹理如同天然的画布肌理，层次感和故事感陡增。
“哇！真的不一样了！”夏安怡惊喜地低呼，扭头看向苏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投下利落的阴影，金丝眼镜的镜片后，那双眼睛沉静无波。
“光影是空间的韵律，”苏简直起身，目光扫过四周的林木，“建筑如此，摄影亦如此。角度、比例、结构，平衡才能产生美感。”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真理，带着建筑生特有的理性烙印。
夏安怡心头微动。原来他对光影和构图的敏感，根植于他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用建筑师的尺规，丈量万物的结构。她点点头，似懂非懂，却又觉得某种玄妙的东西被点破了。
他们继续沿着大道深入。苏简的脚步时快时慢，总能在光影交织的微妙之处停下。有时是一丛逆光下绒毛毕现的狗尾巴草，有时是爬满青藤、在阳光下呈现冷暖对比的老墙一角。他话不多，只在关键处指点几句，却总能切中要害。夏安怡像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手中的相机“咔嚓”声不绝于耳，记录下他捕捉的每一个精妙瞬间。
然而，她的镜头，总是不自觉地、悄悄地偏离预设的“学习目标”。
当苏清单膝跪在爬满青苔的矮石墙前，专注地调整三脚架云台，寻找拍摄墙缝里一株倔强小野花的最佳角度时，午后温暖的光线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线条和微微绷紧的手臂肌肉，专注的侧影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清晰的轮廓。
夏安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悄悄后退几步，举起相机。取景框里，他成了绝对的主角。那专注的姿态，微抿的唇线，被阳光勾勒出柔和光晕的额发，甚至镜片边缘反射的微光，都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焦距，让他的侧影占据画面左侧，右侧留出爬满藤蔓的斑驳老墙和远处虚化的林荫道，形成完美的空间平衡。
“咔嚓。”清脆的快门声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取景框里，苏简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精准地穿过几米的距离，落在了夏安怡……和她举着的相机上。
夏安怡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手一抖，相机差点脱手。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热度直冲耳根。她强装镇定，梗着脖子，声音却有点发飘：“咳……那个……学长！我在学习光影！你看这个逆光角度，打在你侧脸上，轮廓光绝了！还有这个构图，人像和环境的比例……”
苏简直起身，动作从容。他并未走近，只是隔着那段被阳光笼罩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薄唇微启：
“偷拍被抓包了，夏同学。”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什么偷拍！”夏安怡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脸颊更烫了，“这是……这是正经的光影研究素材！研究人像在自然环境中的光影表现！学术探讨懂不懂？”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底气似乎足了些，挺了挺背脊，试图用“专业”武装自己。
苏简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沉静，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夏安怡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神开始飘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相机边缘。
就在她快要顶不住，考虑要不要“战略性撤退”时，苏简忽然迈开长腿，朝她走了过来。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夏安怡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香气息。他没有去碰她的相机，只是微微俯身，目光与她慌乱闪烁的桃花眼平视。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际，带着午后阳光晒过的暖意：
“研究我眼睛里的光？”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在胸腔里共鸣，“需要更近的样本吗？”
轰——！
夏安怡感觉脑子里像炸开了一朵烟花，瞬间一片空白。脸颊滚烫得能煎鸡蛋，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狂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取景框里苏简放大的侧影瞬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瑞凤眼，和那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探究的唇角弧度。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彻底宕机，所有的伶牙俐齿、古灵精怪，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侵略性的近距离“学术探讨”面前，溃不成军。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自己轰然倒塌的心防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梧桐大道上，清晰可闻。
苏简看着她瞬间爆红的脸颊和那双瞪得溜圆、写满震惊和无措的桃花眼，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如同错觉。他并未再逼近，只是缓缓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走吧，”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近乎调戏的低语从未发生过，“前面拐角，光影层次会更好。”
说完，他转身，重新背起那个黑色摄影包，迈开步子，继续沿着铺满光斑的林荫道向前走去。阳光重新洒落在夏安怡身上，她却感觉双腿有些发软，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
她用力吸了几口带着草木清香的暖空气，试图冷却快要烧起来的脑袋，才拖着还有些虚浮的脚步，赶紧跟上那个挺拔疏离的背影。相机还紧紧攥在手里，刚才偷拍的那张侧影照片，仿佛还在隐隐发烫。
拍摄持续到傍晚时分。梧桐大道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午后那种静谧的光影氛围被打破。夕阳的金辉给树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边。苏简收起三脚架，将相机妥帖地装回背包。
“差不多了。”他看向夏安怡，额角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夏安怡也拍得尽兴，或者说，被“学术探讨”得心有余悸又莫名雀跃。她翻看着相机里满满的“学习成果”——除了大量风景光影，还有不少“不小心”捕捉到的、苏简专注工作的侧影和背影。每一张都构图精妙，光影动人，带着他特有的沉静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