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标本
替身标本
【心理学札记】
“当执念将活人制成记忆的标本,所有替代品都会在福尔马林中扭曲变形。爱与被爱者的神经末梢永远隔着一层防腐玻璃,一个在标本瓶里凝视倒影,一个在解剖台上缝合幻觉。”(摘自江蓝雪诊疗手记)
第一天22:00
“蓝雪花开得正好”,配图是六株蓝雪花栽在青瓷盆里,釉面爬满细密冰裂纹。照片角落露出半截竹制洒水壶,壶嘴还悬着未落的水珠。
第二天22:00
“今天施了磷肥”,照片里蓝雪花叶脉泛着不正常的深绿。背景虚化的石墙上,歪斜挂着褪色的捕梦网。
江蓝雪记得二姐曾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第三天22:00
“暴雨打落两朵”,湿漉漉的花瓣粘在鹅卵石上。
第四天22:00
“新买了补光灯”,照片里每株蓝雪花都被金属支架固定着生长轨迹。
第五天22:00
“蚜虫比去年少”,配图是戴着橡胶手套捏死虫卵的特写。背景里露出半本《纳兰词》。
那是二姐最喜欢的诗集。
第六天22:00
“花苞开始打卷”,六株蓝雪花被移栽到雕花铁艺拱门下。拱门顶端锈迹斑驳的位置,恰似当年连市一中公告栏张贴高考红榜的钉痕。
第七天22:00
“蓝雪花需要换盆了”,青瓷盆沿爬满墨绿苔藓,盆底渗出的水在水泥地积成浅洼。
每个深夜,江蓝雪看着赵斯诚发给她的微信,手指在删除键上悬停良久。屏幕冷光映着床头柜上摆放的毕业册和那页日记纸——那些被泡发的字迹,正在十五年时光里长出相似的蓝色霉斑。
他的执着,是为了谁?
江蓝雪拿起毕业册,“十五年了,他也该放下了。”
落地玻璃窗将六月的阳光滤成浅金色,江蓝雪面前的榛果拿铁早已不再冒热气,表面拉花坍陷成浑浊的漩涡。她第三次望向腕表时,玻璃门上的铜铃终于晃响,赵斯诚携着室外燥热的风推门而入,黑色polp衫领口微皱,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眉骨。
“抱歉迟到,”他扯开椅子时金属腿发出刺耳刮擦,未等侍者靠近便扬了扬下巴:“冰滴,双份浓缩。”
直到侍者将黑咖啡送来,江蓝雪都没有说话。瓷杯与玻璃台面相撞的脆响里,沉默在两人之间涨潮。
江蓝雪凝视着他搅拌咖啡的银匙——那截小指上的靛蓝色墨渍已淡成灰青,像极了二姐日记纸边角洇开的颜色。
当侍者离开后,江蓝雪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有着连市一中校徽的毕业册,翻到合照那页,摆在赵斯诚面前。又抽出二姐的日记纸,“这里的‘他’,说的是你吧?学长!”
赵斯诚的手抖了一下,轻轻抚摸毕业册上江素馨的头像,“你和她很像,但比她坚强很多。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你大学军训,当时恍惚间,我以为看到的是素馨。”
“所以,你对我好,是因为我和二姐相像?”江蓝雪身体前倾,眼尾红痣灼如磷火。
“素馨和我......”赵斯诚的喉结剧烈滚动,杯壁凝满的水珠正沿着他抽搐的虎口蜿蜒而下。“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当年,我喜欢她,也只是暗恋,从未表白。高考前,我给她写了一张纸条,希望能和她考同一所大学。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
落地窗外骤起的蝉鸣吞没了未尽之语。
赵斯诚突然抓住江蓝雪的手,“当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并没有把你当作她,只是觉得亲切。”
“谢谢你的亲切,”江蓝雪拦住他的话,缓缓收回手,睫毛在眼下投出青灰的弧,像极了停尸房抽屉拉出的阴翳,“学长,我很感谢你在我大学期间对我的照顾。只是,感情中没有替代一说。”
江蓝雪顿了顿,继续说道:“素馨花的花语是优美文雅,二姐性子温婉恬静,《纳兰词》是二姐最爱的诗集。而我,不是江素馨,我不喜欢纳兰容若的哀感顽艳。你喜欢的只是当年那个未完成的心愿。白月光,是因为求而不得。放下吧,学长。”
赵斯诚握着银匙的手突然剧烈震颤,深褐色的咖啡液面泛起涟漪。落地窗外蝉鸣声浪里,他苍白的指节抵住眉骨,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喘。这个心理学教授此刻仿佛退化成困在标本馆里的蝴蝶,翅膀上还凝着十五年前的晨露。
“优美文雅?”他喉咙里滚出破碎的笑声,指腹重重碾过毕业照里江素馨的脸,“素馨跳楼后,我反复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因为什么事情想不开。”
“你见过她坠落的样子吗?”他从齿缝挤出嘶哑的气音,左手无意识抠进皮质座椅的缝隙,“就像展开双翼扑向太阳的雪鸮。”咖啡杯底撞击玻璃台面的脆响惊动了侍应生,对方端着新煮的红茶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江蓝雪注意到他手腕内侧浮现的淡青色血管正在不规则跳动,像极了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植物根系。
“知道我为什么读心理学吗?”赵斯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咖啡污渍从指缝渗出,在她皮肤上晕染成诡异的纹路。这个总保持优雅的男人此刻浑身散发着疯批艺术家的气息,“我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跳楼就跳楼了。”
“你毕业了,可能不知道。”她试图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对,后来我听说了,她被张新亮那个畜生……”赵斯诚的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状,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她原来明明很爱笑的,后来几乎不笑了。”
空调冷风掀起赵斯诚额前的短发,他划开云端相册,十年里数百个“江蓝雪”在军训、上课、实习、吃饭的画面瀑布般倾泻,“从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陪你好好走下去,一直陪着你。”
落地窗外的阳光突然暗了,江蓝雪看见十五年前的雨云正在赵斯诚眼底聚集。她站起身,走到赵斯诚身边,轻轻的环抱住他,“学长,佛语有云‘勿忘执’,我二姐也不希望你困在过去。”
江蓝雪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时,暮色正沿着落地窗流淌,像打翻的琥珀蜜糖缓慢漫过柏油路面。防波堤方向的海风裹挟着咸腥扑来,她看见自己投在停车场白墙上的影子被无限拉长。此刻天穹正从蟹壳青过渡到铁锈红,对面商厦玻璃幕墙将晚霞折射成万花筒。
她突然想去海边走一走。
当她赤脚踩在礁石缝隙间,潮水裹着十五年前的夕阳漫上脚踝。
她忽然想起二姐跳楼前,她们曾在这片海滩捡贝壳。江素馨白裙被浪花打湿,腰侧隐约露出青紫淤痕。
“二姐,你打算报什么专业呀?”
“文学,我喜欢古典文学。”
防波堤尽头亮起航标灯,“原来不止我记得。”她对着海平面轻语,浪花将语句卷成泡沫送往深海。咸风送来记忆里江素馨吟诵的诗词,混着海浪的轻响。当北斗星倒映在潮汐形成的水洼里时,她终于蹲下身,将毕业册里泛黄的合照轻轻撕成两半——隔着十五年时光,赵斯诚与江素馨的残影各自随着浪涌飘远,而她自己的倒影正被月光镀成幽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