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
众生相
沙发上那两个一直没动的纹身男此刻也坐不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他们习惯了用恐吓和骚扰来解决问题,在他们的世界里,报警是懦夫和不懂规矩的人才会做的事。这个年轻人的行为无疑是直接掀了他们的牌桌。
为首的那个鬣狗般的男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他显然是这群人里脑子最活络的一个,立刻意识到事情正在朝着对他们最不利的方向发展。他向前走了两步,试图越过陆屿去跟那个瘫软在地的□□说话,但陆屿只是一个轻微的侧身,便如山岳般纹丝不动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男人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盯着陆屿,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气也软化了下来:“小兄弟,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跟陈老板是纯粹的经济纠纷,你把警察叫来,事情就复杂了。这对谁都没好处,你懂吗?”
陆屿却连眼皮都未曾擡一下,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对峙中,一阵微弱的鸣叫声钻入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声音起初很细,像蚊蚋的嗡鸣若有若无。但仅仅过了十几秒,那声音便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尖锐,最终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声浪,撕裂了这栋老旧居民楼上空宁静的午后。
是警笛声。
这声音对屋里的不同人来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对于那三个催债者,这尖锐的鸣响无异于催命的丧钟。他们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彼此交换着惊慌失措的眼神。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瞪了陆屿一眼,又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最终低声咒骂了一句,开始飞快地盘算脱身之策。
对于瘫坐在地的□□,这警笛声则像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他因酒精而狂热的大脑瞬间冷却,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恐惧。他怕的不是法律,而是丢人。把家里的丑事闹到需要警察上门的地步,这在他那可悲的自尊心看来,比杀了他还难受。
很快,警笛声在楼下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正沿着那段阴暗的楼梯飞速向上。最终,伴随着敲门声,一个沉稳的男声在门外响起:“警察!开门!”
陆屿侧过身,拉开了那扇本就虚掩的门。
门外,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正气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当他们的目光扫过屋内那片狼藉,以及时光母亲脸上的伤痕时那份严肃立刻转为了锐利的警觉。
蓝与红的警灯光芒,从楼道口的窗户投射进来,无声地旋转着,将屋内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忽明忽暗。
“所有人,都别动!靠墙站好!”其中一名较为年轻的警察厉声喝道。
那三名催债者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双手,脸上堆砌起谄媚而无辜的笑容,嘴里嚷嚷着:“警察同志,误会,都是误会!”
□□也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靠在墙边,眼神躲闪,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我……我就是喝多了点……”
另一位年长些的警察则走向时光的母亲,语气缓和了许多:“女士,您没事吧?”
他专业的目光迅速扫过她脸上的伤痕和屋内的狼藉,心中已有了大致的判断。
局面被迅速控制住。警察将现场的人清晰地分成了三方:□□和三名催债者被要求待在客厅中央,接受年轻警察的问询;陆屿则带着仍处于失魂状态的时光,和他的母亲一起,被那位年长的警察带到了相对安静的卧室门口。
“说说吧,怎么回事?”年轻警察掏出执法记录仪,对准了那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
为首的催债者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的嘴脸,他指着□□,声称自己才是受害者:“警察同志,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他,□□,欠了我们五十万不还,我们今天就是上门来跟他协商还款的。谁知道他喝多了耍酒疯,自己把家里砸成这样,还想动手打人!我们这可是正当合法的债务关系,有欠条为证的!”
警察用疑惑的目光转向□□,这个男人更是将一个无赖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他时而借着酒劲大声嚷嚷,说自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时而又指着墙角的妻子,含沙射影地控诉她不守妇道,在外面勾三搭四,试图用泼脏水的方式,来为自己的暴力行为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他的陈述混乱不堪,充满了谎言和推诿,却恰恰暴露了他内心的怯懦与卑劣。
与此同时,在卧室门口那位年长的警察也正在轻声询问陆屿。
“你是什么人?是你报的警?”
“是的,警察同志。”陆屿点了点头,“我是他儿子时光的同学,我叫陆屿。我们刚从学校赶回来。”
“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都说一遍。”警察的语气很平和,但目光却十分锐利,仔细地观察着陆屿的每一个表情。
“我们大概在下午三点十五分左右到达。开门后,就看到客厅里是现在这个样子,一片狼藉。这位阿姨,也就是时光的母亲,正蜷缩在墙角哭泣,她的脸上有明显的伤痕。”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几个催债者,继续说道:“当时,这三位先生正坐在沙发上,其中为首的那位,明确表示□□欠了他们五十万,如果今天不还钱,就要拿这套房子抵债,并且用言语威胁,说如果拿不到钱,他们就会住在这里,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随后,□□先生从卧室出来,他处于严重的醉酒状态,情绪非常激动。他先是对时光进行辱骂,然后试图对我动手,被我制服。在此期间,他承认了自己动手的行为,并将其归咎于在外面受了气。考虑到现场所有人的安全,以及存在明显的暴力行为,我选择了报警。”
陆屿的整段陈述前后不过两分钟,却逻辑严密条理清晰。
那位年长的警察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办案多年,见过太多在混乱中语无伦次或者添油加醋的报案人。像陆屿这样,在如此高压的环境下依旧能保持绝对冷静和清晰逻辑的年轻人,实属罕见。
他点了点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心里对整件事情的性质已经有了明确的判断。
完成了对关键证人的问询,那位年长的警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场风暴中最核心的受害者身上。他在时光母亲的面前半蹲了下来。
“女士,您别怕。”年长警察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像冬日里的一杯热茶,试图驱散她身上的寒意,“我们是来帮您的。现在,您能告诉我,您脸上的伤,还有……您身上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是他打的吗?”
时光的母亲浑身剧烈地一颤。
她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她的眼神下意识地躲闪,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几十年的婚姻生活,早已将一种可怕的生存逻辑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忍耐,妥协,以及最重要的是家丑不可外扬。
承认自己被打了,就等于将这个家庭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害怕,怕邻居的指指点点,怕亲戚的闲言碎语,更怕……那个男人事后更加疯狂的报复。那种恐惧已经像藤蔓一样,深深地缠绕住了她的灵魂,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求助般的脆弱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儿子。
时光看到了母亲眼中的恐惧与挣扎,以及那份深埋在绝望之下对他的依赖。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不能再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和母亲一起选择沉默和躲避。
他迎着母亲的目光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时光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半生的委屈与辛酸。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她擡起那只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用尽了全身的力道指向不远处那个仍在色厉内荏地狡辩的男人。
“是。”
当这个字从妻子的口中清晰地吐出时,□□那张因为酒精和心虚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猛地从墙边跳了起来,所有的伪装和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你胡说八道!你这个毒妇!”他指着妻子的鼻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起来,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敢在外面污蔑我?!我什么时候打你了?啊?!你自己不检点,在外面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现在还敢反咬我一口!我看你是不想过了!”
在场的警察,包括那位一直很温和的年长警官,脸色都瞬间沉了下来。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家暴施虐者,在外面唯唯诺诺,回到家却作威作福,一旦谎言被戳穿,便会用这种歇斯底里的方式,进行最后的反扑。
“□□!”年轻警察上前一步,厉声喝止,“你给我老实点!”
“我老实什么?这是我的家!她是我老婆!我教训我老婆,关你们什么事?!”酒精和被戳穿的羞辱感,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年长警察的眼神变得冰冷,他对着身旁的同事使了个眼色,“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