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藉的家
狼藉的家
高铁平稳地滑入安和县站台,现代化的车站明亮而空旷,与江城的喧嚣并无二致。然而当两人走出出站口,一股独属于县城的滞涩的空气便迎面而来。陆屿感觉到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时光那原本稍稍平复的情绪再次紧绷了起来。
他们拦下了一辆有些陈旧的出租车。陆屿报出了一个地址,时光从上车后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车子驶离了高铁站附近崭新的开发区,窗外的景象飞速变化,崭新的高楼渐渐被低矮的居民楼所取代。
道路两旁的墙皮在经年的风雨侵蚀下大面积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红砖。缠绕在电线杆上如蛛网般的黑色电线将本就不甚明朗的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车子最终在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老旧居民楼前停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有路边小饭馆飘出的油烟味,有垃圾桶散发出的微酸气味,还有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
这一切都让陆屿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他习惯了江城那种充满无限可能的城市氛围,而这里仿佛是一个被封存在玻璃罐里正在缓慢腐朽的标本。
时光的状态在踏入这片他生长了十八年的区域后,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仿佛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粘连着他不愿意触碰的记忆。
陆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里正不断渗出的汗,以及那从指尖传递过来的细微颤抖。
他们走进一栋连单元门都已经锈蚀脱落的旧式居民楼。楼道里昏暗无光,即使在白天也需要摸索着前行。声控灯早已失灵,墙壁上用红漆潦草地喷涂着开锁通渠的电话号码和一些早已过时的广告。
“几楼?”陆屿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显得有些沉闷。
“……五楼。”
没有电梯。他们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上那段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楼梯的扶手已经锈迹斑斑,墙壁上布满了孩子们信手涂鸦的痕迹和常年累月留下的黑色手印。
每上一层,陆屿都能感觉到时光的呼吸就更急促一分。他握着自己的手,力道大得要捏碎他的骨头。
陆屿用自己的手掌将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包裹得更紧。他心里那股愤怒的火焰正在疯狂地燃烧。他无法想象,就是这样一段阴暗压抑的阶梯,时光一个人走了整整十八年。那些他曾经无法理解的孤僻和脆弱,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终于他们停在了五楼一扇破旧的防盗门前,门框上还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发白的春联。门并没有关严,虚掩着一道缝,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就是从那道缝里,泄露出了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以及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暴躁谩骂声。
陆屿将时光往自己身后拉了拉,然后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门后的景象,比他想象中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一万倍。
如果说楼道是压抑的序曲,那这间所谓的家就是一场灾难的现场。
“家”这个字所代表的一切温馨与秩序,在这里被彻底粉碎。客厅里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型的地震。饭桌被掀翻在地,碗碟的碎片混合着剩菜残羹,洒满了整个地面,黏腻的汤汁在地板上汇成一滩滩肮脏的痕迹。电视机的屏幕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碎裂的液晶屏像一张破碎的蜘蛛网。几把椅子东倒西歪地倒着,其中一把的椅腿已经断裂,孤零零地躺在一旁。
空气中,浓烈的酒气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陆屿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着这个破碎的空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的视线很快就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蜷缩着的身影。
时光的母亲正靠着墙角坐在地上,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的身上还穿着一件围裙,但那件本应是蓝色的围裙上沾满了污渍。她看到门口的时光,那双原本空洞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不是看到救星时的欣喜,而是看到亲人踏入陷阱时的惊惶。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声音嘶哑而充满了颤抖:“时光?!你怎么回来了?!快走!你快走啊!”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向自己的儿子求救,而是拼尽全力地想把他推出这个危险的地方。
陆屿将彻底失神的时光挡在了自己的身后,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隔开这片残酷的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开始审视屋里的另外几个人。
客厅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破旧沙发上,懒洋洋地坐着三个男人。他们穿着紧身的黑t恤,将浑身的横肉绷得清晰可见。裸露的手臂上,是图案模糊的纹身。他们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一边用充满了恶意的眼神打量着门口这两个不速之客。
他们的眼神,像一群在腐肉旁盘旋的秃鹫,充满了贪婪和无情。
毫无疑问,他们就是高利贷的人。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砰的一声被粗暴地撞开。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赤着上身,露出一个松弛的啤酒肚,脸上是醉酒后不正常的潮红,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被酒精和怒火烧灼后的暴戾和不耐烦。
他就是时光的父亲,□□。
他看到门口的时光,非但没有一丝为人父的愧疚和担忧,反而像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宣泄口,那张因为酒精而扭曲的脸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你还有脸回来?!”他指着时光,破口大骂,口水四溅,声音大得几乎要掀翻屋顶,“是不是那个贱女人给你打电话告状了?!我告诉你,老子在外面受气,回来还不能喘口气了?这个家要不是我撑着,你们娘俩早他妈喝西北风去了!你个小兔崽子,读了几天大学,翅膀硬了是吧,敢跟你老子瞪眼了?!”
他的谩骂,不堪入耳,充满了最无耻的逻辑和最恶毒的推诿。他将自己所有的失败和无能都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狠狠地刺向自己最亲近的人。
时光的身体,在陆屿的身后,因为这熟悉的、早已刻在骨子里的声音,而再次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源于早已深入骨髓的恐惧。
□□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挡在最前面的陆屿身上。他眯起那双醉眼,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轻蔑,上下打量着陆屿。
陆屿挺拔的身姿,干净的衣着,以及那张英俊的脸,都与这个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这种对比强烈地刺激到了□□那敏感又自卑的神经。
“这是谁?”他对着墙角的时光母亲吼道,仿佛陆屿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你儿子在外面交的这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穿得人模狗样的,怎么,想来替他还钱啊?”
他一边说,一边朝陆屿走了过来,身上那股浓烈的酒臭味,混合着汗味和烟味,几乎要将人熏得晕厥。他故意挺了挺自己的啤酒肚,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展现一个成年男人的“威严”。
陆屿擡起眼,迎上□□那双浑浊而暴戾的眼睛。
“叔叔,您喝多了。”
“哟,还挺有胆识。”
沙发上,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纹身男,将手里那支快要烧到指根的烟头在满是烟灰的烟灰缸里重重地摁灭,然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比□□要年轻,也更精瘦,但眼神却像草原上的鬣狗一样,充满了算计的光芒。他不像□□那样只会被情绪驱使,他更危险。
他走到□□的身边,像安抚一条乱叫的狗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将目光转向陆屿,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朋友,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我们跟陈老板,是正常的债务关系。”
“□□,”他转头看向□□,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欠了我们兄弟三十万,利滚利,现在是五十万。我们今天来,不为别的,就要钱。要么给钱,要么……”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这个破败的客厅,最后落在了墙角那台老旧的冰箱上,眼神里的贪婪毫不掩饰,“……就拿这房子抵。”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时光母亲的心上,她知道,这个家就算把他们母子卖了也凑不出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