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
祠堂
早晨八点,天光正好。
屿光小队的全体成员已经提前一刻钟抵达了陈家祠堂享堂的门口,没有人交谈,甚至连设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气氛肃穆得像是在等待一场典礼的开幕。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和敬畏。
八点整,一个瘦削的身影拄着拐杖,从巷子的尽头缓缓走来,正是陈伯。他的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路的中央,仿佛丈量过无数次。他今天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对襟布衫,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花白的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走到众人面前,浑浊的目光从陆屿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时光的身上,那眼神复杂,既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对着陆屿和时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他走到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从怀里掏出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他没有立刻开锁,而是先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拂去门环上的一点灰尘,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伯将那把最大的钥匙,缓缓插入了锈迹斑斑的铜锁孔中。
“咯……吱……呀……”
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声音,沉重而滞涩,在寂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那不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更像是一段被压缩的时光,在这一刻被艰难地扭转开来。
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大锁应声而开。
陈伯取下锁,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布袋里。然后,他将双手抵在厚重的门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内缓缓推开。
“吱嘎——”
两扇尘封已久的朱漆大门,发出了悠长而喑哑的叹息,一点一点地向内敞开。
一道金色的晨光,如同舞台上最精准的追光,率先从开启的门缝中射入,瞬间点亮了门后那片黑暗空间里无数飞舞的尘埃。那些微小的颗粒在光柱中翻滚跳跃,像一群苏醒的精灵,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紧接着,一座比外殿宏伟数倍,内部结构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空间,如同一幅被珍藏了许久的历史画卷,在所有人面前,被猛然展开。
高耸的梁柱上,盘龙绕凤,栩栩如生;层层叠叠的斗拱,结构精巧,宛如盛开的木莲花;正上方的藻井,更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却依然难掩其惊心动魄的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陈年木香和淡淡香火气的味道,庄严,肃穆,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放慢了脚步。
“我的天……”赵腾下意识地举起相机,镜头盖都忘了打开,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
林曦月和孙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他们研究过无数的图纸和资料,却发现所有的文字和图片,都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这一刻,他们才真正理解了陈伯誓死守护的,究竟是怎样一份沉甸甸的瑰宝。
短暂的震撼过后,陆屿回过神来。他对着所有人做了一个深呼吸的手势,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开始。”
团队立刻展开了工作。所有人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现场异常安静,平日里蒋小胖的插科打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仪器发出的轻微嗡鸣,和队员们刻意压低到如同耳语的指令声。
陆屿负责整体协调和最考验技术的无人机操控。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t恤,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操控着无人机,让它像一只沉默的雨燕,以最轻柔的姿态,缓缓升空,穿梭在那些精美绝伦的梁柱与斗拱之间。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专注。
时光则拿着手持三维扫描仪,负责对那些最核心也最精细的木构件进行近距离的数字扫描。他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生怕惊扰到这里的宁静。扫描仪发出的蓝色光线,温柔地拂过那些雕刻着麒麟,祥云,福禄寿喜的木雕表面,像是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阅读和记录它们身上沉淀的百年时光。
陈伯搬来一张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小木凳,就坐在祠堂高高的门槛上,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像一位严厉的监工,审视着这群年轻人的每一个动作;又像一位孤独的守望者,默默地凝视着自己守护了一生的珍宝,正在以一种他看不懂的方式获得新生。
陆屿与时光之间的配合,在此时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当陆屿操控无人机飞临到一处光线昏暗的藻井下方时,甚至还没来得及通过对讲机请求补光,他便看到时光已经预判到了他的意图,默默地将一盏便携led柔光灯调整到最佳角度,向上打去,瞬间照亮了那片最复杂的结构。
测绘工作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团队原地休息,补充水分和食物。享堂内部依旧安静,只有咀嚼压缩饼干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直坐在门槛上的陈伯,缓缓站起身,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然后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了享堂。他径直走到了享堂正中央那根最粗壮的雕刻着盘龙的金丝楠木主梁下。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带着无限珍视地抚摸着上面已经有些开裂的龙鳞。那神情不像是在触摸一根木头,而是在抚摸一位久未见面的老友。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仿佛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这根梁,是我阿爷,带着我阿爸,还有我们陈家最好的七个木匠,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立起来的。”
他的声音很慢,带着浓重的乡音,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阿爷说,给祠堂干活,不是做工,是积德。木头是有生命的,你糊弄它,它以后就会糊弄你。房子会塌,人会死,但手艺人的良心,要留在木头里,让后人看得见,摸得着。”
他仰起头,浑浊的目光注视着高处那颗栩栩如生的龙头,用手指了指龙眼的位置,对离他最近的时光说:“特别是这双眼睛。他说,这眼睛里要是没了神,就是对祖宗的大不敬。这整座祠堂,也就成了一座死的木头房子。”
时光正靠着另一根柱子在喝水,听到这话,他放下了水瓶。他停下手中所有的数据记录工作,缓缓走到那根盘龙主梁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学着陈伯的样子,仰头看着那颗龙头。
在那个位置,因为年代久远,木头已经有些许的变形,但那只龙眼,依旧炯炯有神,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腾云而去。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韵,是匠人倾注了全部心血与灵魂的证明。
时光看得有些出神。他缓缓伸出手,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虚虚地拂过那只龙眼的位置,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了它。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触碰到的,不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一种滚烫的情感。他仿佛能透过这根梁柱,看到几十年前,一位同样年轻的匠人,站在这里,手持刻刀,屏息凝神,将自己的生命与信仰一刀一刀地刻进了这块木头里。
这是一种跨越时空的沉默的对话。
陆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时光脸上那种专注而动容的神情,让他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他走到陈伯的身边,语气无比郑重地开口:“老先生,您放心。我们不仅会记下它的形,更会把您说的这个神,也一起记下来,让它永远不会消失。”
陈伯缓缓地收回目光,第一次正眼看向陆屿,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他沉默了片刻,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像是一种认可,也像是一种托付。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的大门斜斜地射入,给整座享堂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光。
当最后一个数据采集完毕,时光在他的平板电脑上完成了最终的检查后,对着不远处的陆屿,比了一个清晰的ok手势。
“收工!”陆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每个人的身体都已达到极限,衬衫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黏在背上,但所有人的精神却无比亢奋。他们成功了,他们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团队成员们迅速而安静地收拾好所有设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在陆屿的带领下,他们走到一直等在门槛处的陈伯面前,排成一排,集体向这位孤独的守护者,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不仅是为了感谢他今天给予的信任和机会,更是为了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陈伯默默地受了他们这一礼。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湿润的情绪在翻涌,但他很快便别过头去,掩饰住了。他只是对着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如此。
然后,他站起身,用和早晨一样缓慢而庄重的动作,将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重新关上。吱嘎的声响再次传来,仿佛是为这场短暂的相逢,画上了一个悠长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