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转玲珑

九转玲珑

“走吧，”陆屿叹了口气，有些泄气地对时光说，“看来今天又白跑一趟。”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发现身旁的时光一动不动。他顺着时光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时光正透过那道狭窄的门缝，直勾勾地盯着工房里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个被随意丢在工作台上的、结构极其复杂的榫卯构件半成品。它看上去像一个精巧的木锁，层层相扣，充满了古典的几何美感。

陆屿看不出什么门道，但时光的眼睛里，却像是点亮了一簇火苗。

他看得入了神，完全忘记了身处的环境，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开始喃喃自语。那语气，不像是在跟人交流，更像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解一道困扰已久的数学难题。

“不对……这里的进翘不能超过三寸，否则承卯就会受力不均，整个结构都会变得脆弱……他是怎么解决这个矛盾的？难道……难道是在内部用了燕尾榫做双重锁定？”

他的这番专业到近乎痴人说梦的自语，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寂静的工房里。

屋里雕刻的声音，停了。

几秒钟后，那扇紧闭的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被从里面缓缓地拉开了一条缝。

陈伯那双锐利的眼睛，从门缝里射了出来，不再看陆屿，而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审视，锁在了时光的身上。

“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叫进翘承卯？”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时光猛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把心里想的话全都说了出来。面对陈伯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有些紧张，脸颊也微微泛红。

“我……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时光迎着对方的目光，虽然有些局促，但还是将自己对于那个被称为九转玲珑的复杂构件的理解、在古籍上看到的理论依据，以及自己刚才产生的疑问，完整而清晰地说了出来。

陈伯眼中的审视和怀疑，在时光清澈而专注的讲述中，一点点地消融。那份冰冷的戒备，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化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

他沉默地听完时光所有的话，然后，缓缓地、彻底地，拉开了那扇抵住的大门。

他用下巴指了指屋里那张油腻腻的小木桌，语气依旧生硬，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敌意。

“进来吧。”

陆屿和时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喜。

工房里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木香。陈伯从一个满是茶渍的陶壶里，给两人倒了两碗颜色深得像药汁的粗茶。

“说吧，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坐了下来，终于问出了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问题。

陆屿立刻将他们的项目，他们的技术，以及他们想要用数字化方式永久保存古建筑的初心，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陈伯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直到陆屿说完，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保护？”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们知道，这祠堂为什么会被我锁起来吗？”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被尘封的故事。那不是因为什么复杂的家族产权纠纷，原因简单得令人心碎。镇上有些年轻人，从外面拉来一笔投资，想把祠堂修缮成一个收费的旅游景点。他们的修缮方案，是用亮晃晃的化学漆去覆盖掉那些沉淀了百年时光的原木包浆，甚至想用冰冷的金属螺钉和水泥，去加固那些巧夺天工的榫卯结构。

“他们说，那叫修旧如新，能吸引游客！”陈伯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一团怒火，“那不叫修！那叫毁！我跟他们大吵一架，他们骂我老顽固，不懂经济。我一气之下，就用这把老钥匙，把享堂彻底锁死了。我发过誓，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让那些不肖子孙，去糟蹋老祖宗留下来的心血！”

故事讲完，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工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

陈伯没有说同不同意他们进去，只是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天黑了，回去吧。”

陆屿和时光走出木工房，回头看去，那扇破旧的院门在他们身后再次缓缓关上。

回到客栈，连绵的阴雨将窗外的青瓦白墙冲刷得愈发清寂。陆屿和时光将陈伯的故事带回团队，所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前对那位老人的抱怨和不解，此刻都化为了复杂的同情和敬佩。

“我收回昨天的话，”蒋小胖打破了安静，他挠了挠头，语气里没了往日的轻浮，“那老爷子，是个狠人，值得尊敬。”

“情感上理解，但问题并未解决。”孙睿说道，“我们无法介入他们宗族的内部纠纷，强行说服更是火上浇油。从博弈论的角度看，我们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

队员们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这盆冷水浇得有些摇曳。

陆屿听完所有人的发言，站起身，走到墙边的一块小白板前，拿起笔，写下了两个词：尊重与证明。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队员：“孙睿说得对，我们解决不了他的问题。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去请求他开门。”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们要用我们的方式，向他证明一件事，我们和他，是站在一边的。我们要交一份答卷，告诉他，我们的技术不是亵渎，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

陆屿的新策略，就是为陈伯复原那个让他对时光另眼相看的九转玲珑榫卯构件。

这个任务的核心落在了时光身上。由于无法拿到实物，他只能凭借惊人的记忆力，从门缝里窥见的结构，以及从古籍中查阅到的大量资料，在电脑里进行数字化复原。

这不再是时光一个人的战斗。201房间，那间线路最稳定的核心机房，成了屿光小队的大本营。林曦月发挥语言优势，负责查找和翻译相关的古建筑外文文献。孙睿则用算法在一旁模拟构件的受力情况，验证时光设计的合理性。

整个团队都在高速运转，但最辛苦的依然是通宵达旦的时光。陆屿帮不上技术的忙，便自动成了时光的后勤官。

他会算好时间，默默地把客栈老板娘帮忙温着的热粥端到桌边；会在时光揉着酸涩的眼睛时，把一杯温度正好的热牛奶塞进他手里，然后用说：“闭眼休息十分钟，不然我就断电。”

时光不反驳，总会乖乖照做。在那些深夜里，键盘的敲击声、风扇的嗡鸣声，和陆屿轻手轻脚的走动声，构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经过几乎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的奋战，在雨后的第一个清晨，一个无比精细的九转玲珑三维模型，终于在电脑上诞生。

陆屿决定，要用最尊重的方式，将这份答卷交上去。

他借来了孙睿的备用平板电脑，将模型演示视频存了进去，并设置为循环播放。他还找来纸笔，亲手写了一张字条。

他和时光再次来到陈伯的木工房外。天空澄澈如洗，石板路上的积水倒映着蓝天。

陆屿将用防水袋装好的平板电脑，轻轻地靠在工房的门板上，再将那张折好的字条压在下面。整个过程，两人安静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字条上，陆屿的字迹干净有力：

“陈伯，我们无法帮您修复那段即将被遗忘的技艺，但我们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为您留住这份独属于匠人的智慧与荣光。这是我们给您的答案。”

做完这一切，两人转身离去，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