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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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彻斯特大学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夏许砚许砚站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看着雨点砸在玻璃上,晕开的水痕像幅被揉皱的云雾山地图。手里的《音乐指挥原理》摊在膝盖上,书页空白处被他无意识地画满了竹节,一节压着一节,像在拼命扎根。
“夏许砚,教授在找你。”同系的英国女孩莉莉敲了敲玻璃,金发上还沾着雨珠,“他说你上周的指挥练习又在走神,把《第九交响曲》的节拍都弄错了。”
夏许砚许砚合上书,竹节的纹路在指尖留下浅浅的印。“谢谢。”他的英语带着点生涩的卷舌,像被竹簧磨过的声带——来英国三个月,他还是没习惯这里的口音,就像没习惯没有花香的空气。
指挥教室的木地板被无数双鞋踩得发亮。教授把指挥棒扔在谱架上,眉头拧成个结:“你父亲说你在国内是民乐天才,可我没从你身上看到任何天赋,只看到你对古典乐的抗拒。”他指着乐谱上的标记,“这里的停顿应该像悬崖勒马,你却处理得像溪流绕石,太柔了,没有力量!”
夏许砚许砚捡起指挥棒,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他想起在云雾山的溪边,苍之遥吹笛时,尾音总带着点溪水撞石的颤,那时他说:“这不是柔,是韧,像竹能弯不能折。”可这些话,他没法跟眼前的英国老头解释。
指挥棒在空中划出僵硬的弧线,贝多芬的激昂在他手里变得支离破碎。教授的叹息像雨打芭蕉:“下周再达不到要求,你就只能转去理论系了。”
走出教学楼时,雨下得更大了。夏许砚许砚没带伞,任由雨水打湿衬衫,口袋里的手机硌着腰侧——是母亲早上发来的信息,附了张苍之遥在大学校园里的照片,他背着个竹编背包,正弯腰捡片玉兰花瓣,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像被精心雕刻过的竹料。
“他很适应新环境,你也该安心了。”信息末尾的这句话,像根细竹篾,勒得他心口发疼。他知道这是母亲的伎俩,用苍之遥的“安好”来断他的念想,可每次看到照片,他还是会盯着苍之遥手背上的旧疤看很久,猜那是刻刀划的,还是竹篾扎的。
路过唐人街的中餐馆时,玻璃窗里的“竹报平安”剪纸晃了眼。夏许砚许砚推开门,点了份“竹香排骨”,端上来的却是用罐头竹笋做的,甜得发腻,连最基本的竹箨清香都没有。他想起苍之遥母亲做的排骨,用带着露水的嫩竹箨包着,掀开时白雾里飘着望夫花的香,突然没了胃口。
餐馆老板是个福建人,看见他盯着排骨发呆,递过来杯茉莉花茶:“留学生吧?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是想家了?”
夏许砚许砚的指尖碰着茶杯,水汽模糊了视线。“算吧。”他轻声说,“想一座山,山上有竹,有笛,还有……一个人。”
老板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烟火气:“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老家的竹林,想阿爸编的竹篮。后来才明白,心里有念想不是坏事,总比像浮萍似的飘着强。”他往夏许砚许砚碗里添了勺自己腌的酸笋,“尝尝?用老家的竹坛腌的,有点云雾山的味道。”
酸笋的涩味刺得舌尖发麻,像阿婆泡的望夫花酒。夏许砚许砚突然掏出手机,翻出藏在加密相册里的照片——那是离开云雾山前,他偷拍的苍之遥刻竹片的样子,晨光落在他发顶,竹屑在光里飞,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
他把照片设成屏保,锁屏的瞬间,看到母亲发来的新信息:“你父亲托人查了,苍之遥最近在跟一家文化公司谈合作,要把云雾山的竹艺做成文创产品,你最好别联系他,免得影响他的‘事业’。”
“事业”两个字被加粗了,像在嘲笑他的天真。夏许砚许砚把手机塞回口袋,酸笋的涩味漫到喉咙,像吞了口带刺的竹屑。他知道母亲的言外之意——苍之遥已经往前走了,只有你还困在原地。
可他忘不了最后那个早上,苍之遥蹲在湘妃竹下,看着望夫花籽发芽时眼里的光;忘不了竹工坊里,两人合刻一支笛时,指尖相触的温度;忘不了雪夜里,苍之遥说“我不该冲你发火”时,声音里的哽咽。那些刻在骨头上的记忆,不是换个国家、换个专业就能磨掉的。
回到宿舍时,室友正在收拾行李。“我要转去伦敦艺术学院了。”男孩把一张pinkfloyd的海报卷起来,“我爸一直逼我学金融,可我只想做音乐制作人。夏许砚,你呢?真打算一辈子被你父母安排?”
夏许砚许砚坐在书桌前,翻开那本被画满竹节的指挥原理。书页间夹着片望夫花干瓣,是离开云雾山时,苍之遥偷偷塞进他行李箱的,花瓣边缘已经发脆,却还带着点固执的香。
“我会找到办法的。”他轻声说,指尖抚过花瓣上的纹路,像在触摸苍之遥刻竹时留下的痕迹。
接下来的日子,夏许砚许砚像变了个人。指挥课上,他不再刻意模仿教授的风格,而是把《第九交响曲》的激昂里,偷偷掺进《望夫谣》的韧;理论课的论文,他写的是“民乐旋律对西方交响乐的影响”,引用的例子全是他和苍之遥的合奏;甚至在学校的音乐节上,他瞒着父母,指挥了一支由留学生组成的乐队,演奏的是改编成交响乐的《望夫谣》。
演出结束时,掌声稀稀拉拉,教授的脸色很难看。但夏许砚许砚站在聚光灯下,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松了——他终于让云雾山的笛音,在异国他乡的舞台上,有了一席之地。
演出后,莉莉把一个信封塞给他:“是个华人老先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说看完演出,想起了家乡的竹林。”
信封里装着张支票和一张字条,字迹苍老却有力:“我在伦敦有个小型音乐厅,如果你想做中西结合的音乐实验,可以来这里。钱不用还,就当是一个老头对‘念想’的投资。”
夏许砚许砚捏着支票,指腹的汗浸湿了纸面。他突然想起中餐馆老板的话:“心里有念想不是坏事。”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透过陌生的旋律,读懂藏在里面的乡愁和牵挂。
他给老先生回了封邮件,没提钱的事,只说想把《望夫谣》改编成钢琴与竹笛的协奏曲。发送邮件的瞬间,他点开了那个加密相册,盯着苍之遥刻竹片的照片看了很久,然后编辑了一条信息:“我在试着,让我们的笛音走得更远。”
信息没有发送,只是存在了草稿箱里。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母亲肯定还在监控他的通讯,苍之遥也正忙着他的竹艺事业,他们都需要时间,像云雾山的竹,在土里默默扎根,等一场合适的雨。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夏许砚许砚收到了父亲的邮件,说给他请了最好的交响乐指挥大师当导师,暑假要带他去维也纳见世面。邮件末尾附了张照片,是苍之遥和一家文化公司签约的现场,他穿着西装,手里举着个刻着凤凰的竹笛,笑得很陌生。
“你看,他已经有自己的人生了。”父亲的话像根冰锥,“你也该彻底放下了。”
夏许砚许砚把照片保存到加密相册,和苍之遥刻竹片的照片放在一起。他知道父亲又在玩老把戏,用刻意挑选的“证据”来断他的念想,可他看着照片里苍之遥手背上若隐若现的疤,突然笑了——那是刻刀划的,是他们共有的印记,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他收拾好行李,没告诉父母,直接买了去伦敦的火车票。火车穿过雨幕时,他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像在看云雾山的梯田。口袋里的望夫花干瓣硌着掌心,像颗不会褪色的种子。
伦敦的音乐厅很小,藏在条老巷子里,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竹影轩”。老先生正在擦拭一支竹笛,笛身上的凤凰纹让夏许砚许砚愣了愣——像极了苍之遥刻的那支。
“这是我年轻时在湖南买的。”老先生把竹笛递给她,“卖笛的老太太说,这笛音里有山魂,能找到同频的人。”
夏许砚许砚拿起竹笛,凑到唇边吹了个长音。笛声清冽,像穿透了重洋,落在云雾山的溪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他仿佛看见苍之遥站在吊脚楼的廊下,手里也举着支竹笛,正对着月亮吹奏,望夫花的影子在他脚边轻轻晃。
“我想在这里,等一个人。”夏许砚许砚放下竹笛,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巷里,“等他带着最好的竹艺,来和我合奏一首完整的《望夫谣》。”
老先生笑了,往火塘里添了块柴——这音乐厅竟砌了个中式火塘,烧的是从国内运过来的竹炭,烟气里飘着点熟悉的香。“好啊。”他往茶杯里撒了把望夫花干,“我这火塘,就为等你们的笛音,一直烧着。”
雨还在下,敲打着音乐厅的玻璃窗,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夏许砚许砚坐在火塘边,看着竹炭在火里慢慢变红,像守宫蛇尾尖的金环在燃烧。他知道前路依旧难走,父母的压力、学业的挑战、隔着重洋的距离,都是横在面前的坎。
但此刻,握着那支竹笛,闻着望夫花的香,他突然觉得安心。就像阿婆说的,竹子只要扎了根,就不怕风雨。他和苍之遥的根,早就深深扎在云雾山的土里,扎在彼此的生命里,就算被现实的狂风暴雨吹得东倒西歪,只要心里的笛音还在,总有一天,能顺着根的脉络,找到重逢的方向。
窗外的雨巷深处,一个穿汉服的女孩抱着支竹笛走过,笛声断断续续飘进来,竟是《望夫谣》的前奏。夏许砚许砚猛地站起来,往门口跑,竹笛从口袋里滑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像在回应那遥远的笛音。
重洋之外的云雾山,苍之遥正蹲在西坡的湘妃竹下,给望夫花苗浇水。突然一阵风吹过,花苗的叶子轻轻晃,像在对他点头。他笑着摸了摸叶片,指尖的竹屑落在土里,像给这跨越山海的约定,又添了份沉默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