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映心迹,檐下语绵长
虹影映心迹,檐下语绵长
雨停后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润,花棚里的水洼倒映着竹帘外的天光。昭阳公主的指尖还停留在李稷承肩头的绷带结上,听见他那句“但我不悔”时,忽然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指尖绞着裙摆的褶皱,耳尖的红意漫到了颈侧。
“殿下的金疮药,比太医院的好用。”李稷承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方才被雨水打湿的睫毛此刻半干,像蝶翅收起时的纹路,他忽然想起冬夜里她为他誊抄农书,烛火在她睫毛上投下的浅影,原来那时心里埋下的种子,早已悄悄发了芽。
昭阳公主猛地擡眼,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目光里,慌忙移开视线,落在角落里那株“墨玉麒麟”上。方才还半绽的花苞此刻已全然舒展,紫黑的花瓣上滚着水珠,在透过竹帘的微光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倒真像传说中披着鳞甲的瑞兽,藏着不肯说破的心事。
“这花……倒是应景。”她轻声说,声音里还有未散的颤意。方才唇齿相触的微凉与甜意还留在舌尖,他掌心的温度、腰间收紧的力道,还有棚外雷声响起时他眼底的认真,都像雨后的水汽,在心头漫开来,晕得一片温热。
李稷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株牡丹,伸手拂去一片沾着泥点的叶片:“波斯使者说,这种嫁接法能让花色更沉,却没想到能赶上这场雨。”他顿了顿,目光转回她脸上,“就像有些事,原以为要等到来年春暖,却偏偏被一场骤雨催开了。”
昭阳公主的心跳又乱了几分,转身想去扶被撞歪的花架,手腕却被他轻轻握住。他的掌心还是带着薄茧的温热,却比方才少了几分灼烫,多了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殿下,”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棚外初晴的宁静,“臣知道身份有别,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方才那一刻,臣……”
“别说了。”她打断他,指尖微微发抖。宫墙里二十载的规矩礼教在脑海里翻腾,母妃的叮嘱、朝臣的目光、宗室的议论,都像细密的网,将她困在其中。可心底那点破土而出的悸动,却像“墨玉麒麟”的根须,顺着血脉往深处钻。
李稷承慢慢松开手,指尖划过她腕间的玉镯,留下一道极轻的触感:“是臣唐突了。”他弯腰去拾地上的碎瓷片,动作间肩头的伤口被牵扯,忍不住低低闷哼了一声。
昭阳公主连忙上前:“别动,我来收拾。”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锋利的瓷片,指尖被边缘划破也没察觉,直到一滴血珠落在青灰色的碎瓷上,才“嘶”地吸了口气。
李稷承立刻抓住她的手,看到那道细小的伤口时,眉头猛地蹙起。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素色帕子,是上次她落在农展馆的,他洗干净后一直收着,此刻正用得上。他的动作很轻,用帕子按住她的指尖,力道温柔得像在擦拭花瓣上的晨露。
“这点伤不算什么。”昭阳公主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却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声像檐角滴落的雨珠,清脆地落在水洼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李稷承也跟着笑了,眼底的拘谨散去不少:“殿下金枝玉叶,怎能跟臣比。”他从她袖中剩下的伤药里倒出一点,小心地涂在她指尖的伤口上,“张老伯说,这药粉混了蜂蜜和薄荷,止血快,还不疼。”
“是我听张老伯说你总被农具划伤,特意让尚药局配的。”昭阳公主说完才觉失言,脸颊又热了起来,慌忙别过脸,“那天在雪地里见你手冻裂了,还流着血……”
原来他都知道。李稷承的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温热的暖流漫到四肢百骸。他想起去年冬日里,她裹着厚厚的狐裘来看新培育的耐寒麦种,见他徒手翻土,指尖冻得通红,回去就差人送来了冻疮膏和加厚的手套。那些他以为是巧合的关照,原来都是她藏在寻常里的心意。
“殿下,”他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臣在陇右种过地,知道种子要破土,总得经历几场风雨。臣不敢奢求别的,只盼殿下能给臣一个机会,让臣证明……”
“嘘。”昭阳公主伸手按住他的唇,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自己先红了脸,慌忙收回手解释,“外面有人。”
花棚外传来农展馆杂役的声音,问要不要帮忙收拾被风雨打坏的花架。李稷承应了声“不必”,等外面的脚步声远了,才看向她,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殿下这是……怕被人看见?”
“胡说什么。”昭阳公主嗔了他一句,却没真的动气。她走到竹帘边,轻轻掀开一角向外看。雨后的洛阳城像被洗过一般,远处的角楼顶着湿漉漉的琉璃瓦,天边的彩虹正慢慢变淡,将农展馆的青砖地照得五颜六色。几个小吏正在院子里清扫积水,张老伯蹲在田埂边,小心翼翼地查看新播的菜籽,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再过几日,这些改良的麦种就要送去陇右试种了。”李稷承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田里,“去年殿下说,想让那里的百姓冬天也能吃上饱饭,臣一直记着。”
昭阳公主转过头看他,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将他下颌的线条照得格外清晰。她想起第一次在农展馆见到他时,他穿着沾着泥土的短打,蹲在田里研究谷穗,侧脸被夕阳染成金红色,那时只觉得他和宫里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不一样,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心会系在他身上。
“李稷承,”她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可知……若我们要在一起,要面对多少风浪?”
李稷承的目光沉了沉,却没有丝毫犹豫:“臣知道。臣出身寒微,配不上殿下的身份,朝臣会非议,陛下或许也不会应允。可臣不怕,臣有的是力气,能种地,能护着殿下,哪怕是扛着锄头去面对千军万马,臣也……”
“谁要你扛锄头去打仗了。”昭阳公主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这条路不好走。”
“臣早就想清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去年冬天,殿下冒雪送来姜枣汤,臣就想清楚了。哪怕只能远远看着殿下,臣也甘之如饴。如今……既然心意已明,臣就绝不会退缩。”
昭阳公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她想起母妃曾说,好的感情就像种地,要用心浇灌,要耐住性子等,不能怕风霜雨雪。她原以为自己这株长在宫墙里的花,这辈子只能按部就班地开花结果,却没想到会遇见他这阵带着泥土气息的风,吹得她想要挣脱樊笼,去看看田埂上的日月星辰。
“那株‘墨玉麒麟’,”她忽然指着角落里的牡丹说,“等结果了,把种子留给我。”
李稷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眼底瞬间亮了起来:“臣这就去准备陶罐,定将最好的种子留给殿下。”
昭阳公主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棚外的彩虹彻底散去,阳光变得明朗起来,照在两人身上,投下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她忽然想起方才闪电亮起时,竹帘上那交叠的影,原来有些心事,藏不住,也不必藏了。
“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别乱动。”她伸手按住他要去取陶罐的手,指尖传来他掌心的温度,“我让人送些伤药过来,你记得每日更换。还有,不许再用受伤的肩膀扛东西。”
“臣遵殿下令。”李稷承笑着应道,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一片残留的茉莉花瓣。那花瓣不知是方才被风吹乱时沾上的,还是她发间原本就有的,此刻被他指尖一碰,悠悠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漾开一圈浅纹。
昭阳公主的心跳漏了一拍,擡眼时撞进他温柔的目光里,像跌进了雨后蓄满水的田埂,清润又温暖。她忽然想起方才那个带着雨意与甜意的吻,脸颊又热了起来,慌忙别过脸:“我该回宫了,晚了母妃要担心的。”
李稷承点点头,却没动,只是看着她整理被风吹乱的裙摆。她的裙角沾了些泥土,鬓边的珍珠流苏也有些歪斜,却比平日里那些一丝不苟的模样更动人,像田埂上沾着晨露的野草,鲜活又自在。
“臣送殿下出去。”他说。
两人并肩走出花棚,阳光落在身上带着暖意。院子里的小吏们见了昭阳公主,都慌忙行礼,眼神里带着些好奇——毕竟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最近来农展馆的次数实在太勤了。
张老伯从田埂边直起身,看到两人相携走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捋着胡须低下头,假装专心看菜籽。
走到农展馆门口,昭阳公主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李稷承:“你的伤……”
“臣没事。”李稷承打断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新磨的麦粉,掺了些豆粉,殿下拿去给尚食局,做麦饼吃,比寻常面粉更筋道。”
昭阳公主接过布包,指尖触到他的指尖,两人都顿了一下,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把布包塞进随行侍女的手里,轻声道:“我走了。”
“臣恭送殿下。”李稷承躬身行礼,目光却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
马车缓缓驶动,昭阳公主撩开窗帘一角,看见李稷承还站在门口,肩头的绷带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擡起头,朝她用力挥了挥手,像个得到糖果的孩童。
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那道身影,昭阳公主才放下窗帘,指尖抚过袖中那方被他用来包扎伤口的素色帕子。帕子上还留着淡淡的金疮药味,混着他身上青草般的气息,让她想起花棚里那株悄然绽放的“墨玉麒麟”。
原来有些秘密,一旦说破,就像雨后的牡丹,再也藏不住了。
农展馆里,李稷承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彻底消失,才转身往回走。张老伯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方才那声雷响,老汉我就知道,有些花要开了。”
李稷承摸了摸肩头的绷带,那里还隐隐作痛,心里却像被暖阳晒着一般,暖融融的。他看向花棚的方向,那株“墨玉麒麟”在阳光下静静立着,紫黑的花瓣泛着光,像在诉说一个刚刚开始的故事。
他知道前路或许会有风雨,可只要想到竹帘后她泛红的脸颊、指尖的微颤,还有那句没说出口却藏在眼底的应允,就觉得哪怕再多的风浪,他也能像护着幼苗一样,护着这份刚破土的心意,直到它长成参天大树。
檐下的水珠还在滴答作响,落在青石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像在为这个雨后初晴的日子,哼着一首未完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