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泰山盱江两参商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面对方翰韬的震惊,李靓风轻云淡,仿佛是在说一个显而易见且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方翰韬红着脸,底裤直接被看穿的感觉可真不好受,颇为忐忑的问道。“敢问盱江先生,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李靓哈哈一笑,别看李靓岁数大了,现在五十来岁,可心态却很年轻,没有老年人的架子,而是态度温和的跟方翰韬分析道。“其实你根本就是没读懂,读经书不得其法,就是这个表现,或者说,本来以你的见识经历,读经书不应该会问出章句之上的问题,你在经术上的造诣与你的见识谈吐不匹配,可见你读经时日不久,这很明显就能看出来。”听李靓这么说,方翰韬不禁汗颜,自己这二把刀落在真正的行家眼里,真是破绽百出。可能这也是曾二叔苦心让他来找李靓来学经的原因。
曾巩也是早看出了自己的问题了。
想想也是,自己是后世人,三观早已经确立定型,跟这个年代的读书人不同,他们的三观学习都是通过这些儒家经典来学习养成的,而自己不是。这其中的系统不兼容简直不要太明显。
方翰韬不禁点了点头,李靓一针见血,说的确实没错。他之前读周易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王弼的注解而感到不对劲,所以才转而进城求书,有了后面这一系列的风波。但现在书已经拿到手,看的都差不多了,自我感觉已经学的差不多了,结果突然来了个大行家告诉你,根本连门都没入,确实是难以接受。“那该如何读呢?”方翰韬向李靓请教道。
“其实就是四个字,”李靓说道,“明体达用!”方翰韬迟疑的问道,“这所谓的明体达用是?”“你不要管经书上是怎么写的,注释又是怎么说的,王弼的意思又是如何,孔颖达又有什么见解,这些都不重要,王弼,孔颖达他们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你怎么会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呢?”老实说,李靓的这番话让方翰韬更为吃惊,瞳孔地震。这话你一个大儒说出来是真的没问题?
这合乎周礼吗?圣人的微言大义还要不要了?只听李靓又说道,“所谓道可传而不可授就是这个意思,方小友,切记读经书不可跟汉儒一般寻章觅句,你看看一个公羊传,王正月那短短一句话,公羊传都解读出这些意思,徒增笑耳。”
一开始辩经,李靓就滔滔不绝起来,接着说道。“还有就是毛诗,一个关关雎鸠的民俗情歌,竟然能解读出来是后妃之德,言之凿凿留之于竹简之上,脸皮也是真的厚。这哪里是圣贤之言,只不过是汉儒借着夹墙献书的由头,将自家之言夹杂于圣人大言之中。此等儒生之为,不学也罢。”
方翰韬听李靓说的满头大汗,李老师的观念是否有点太激进了,激进到自己这个现代人听着都有点害怕了,忍不住开始为汉儒们辩解道。“其实汉儒此为,也不过是为了借所谓圣人之口,说自己的一家之言罢了。”夹带私货,懂得都懂,借着圣人的话语来给自己的理论背书,至于圣人真正的原话是啥意思,根本不重要。这种把戏方翰韬在后世见得更多,你骂我修正,我说我特色,经书咋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把经念歪嘛!
“是啊,目的是为了成自己一家之言,可是贤侄,你觉得像汉儒那样,纠结故纸堆里的字句,古文今文论战,最后又有什么成果吗?看看《白虎通》,再看看他们整出来的谶讳,这样子于治国何用?”
“经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看看孔孟那时候的朝代是什么样子,汉文汉景那时代又是什么样子?汉武帝时代又是什么样子?你拿着这几百年前的经书,如何解决现在的问题?这跟刻舟求剑又有何差别呢?”“多想一想王莽,他奉天法古,将这世间祸害成了什么样子?似此等儒生,乃腐儒所为,韩非杀此蠹虫,绝不过为过!”
好家伙,方翰韬本以为李靓是在批评汉儒夹带私货的目的,没想到李靓批评的只是汉儒的手段。
目的没问题,主要是活干得太糙了。
“所以你读经,切记汉儒这反面例子,而是要多想想,六经之中,有哪些可以为我所用,我们读经书的目的,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自己对个人修养要有自己的看法,对治国要有自己的理念,最后要用六经的经文来将你的看法与观点表述出来,这才是我们读经的目的。”
李靓这一番教导让方翰韬茅塞顿开,他之前总以为像古代人读经,那是微言大义,一字不敢改,对孔孟这些圣人是推崇备至的态度,没有自己的观点。带着这种现代人对古代人的刻板印象,方翰韬这经书就读得非常之死,有些地方就钻了牛角尖。殊不知汉儒宋儒都是儒,但这俩儒之间的差别,可比基督教和绿教差别还要大。你们汉儒有汉儒的玩法,但现在版本更新到大宋了,按照我们宋儒的规矩来!“那敢问盱江先生,那胡瑗先生,他的一家之言为何呢?我实在是驽钝,还看不出来,请先生为我解惑。”
原理讲完了,方翰韬请李靓讲一下例题。“我与泰山先生,也就是胡先生的学说之间差异颇多,他的学说看似为儒家,实则内里为法家,一时半会讲也讲不完,这样吧,我挑其中的一个例子来讲,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外儒内法。你能否举一反三,就看自己的悟性了。”李靓讲道。“晚辈洗耳恭听。”“胡先生的口义里有这么一个说法,叫做礼反人情,你觉得他的这个说法,是出自脱胎自哪里?”李靓问道。“应该是荀子吧,毕竟荀子提礼最多,而孟子只是提仁,孔子……孔子什么也没说,”方翰韬有点不太肯定,只能凭借自己大概的印象来回答。“不错不错,那咱们接着往下探究,为何礼会与人情相悖呢?礼毕竟是人制定的,为何偏偏要和人的自然习性反着来呢?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是不是有点说不通?泰山先生这里是不是有破绽漏洞呢?”李觐追问道。方翰韬听李靓这么说,也觉得胡瑗这里犯了个天大的逻辑错误,但他也搞不太清楚,胡瑗毕竟是天下名儒,这么简单的错误他怎么可能会犯,这里面肯定还有文章。
“那要么是礼有问题,要么是人有问题,这俩肯定有一个在胡先生那里有问题,不然真的说不通。”方翰韬只能这么给李靓回答道。
李靓听方翰韬如此讲,笑道,“礼是圣人作的,怎么可能有问题,在胡先生那里,有问题的是人?”“人?人怎么有问题?”方翰韬没整明白。“因为,胡先生认为,人性本恶。”李靓一句话,就让方翰韬明白了。人性本恶,那就自然与礼相反了。“所以方小友你看,性恶论,性善论,争执千年而不休,你以为大家争论真的是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吗?”李靓说道。“人性是否真的是善是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你的学说所产生的主张,我这样子说,方小友你是否能明白?”方翰韬恍然大悟,如果一个学者说人性本恶,不用迟疑,接下来的套路就是人性这么恶劣,必须要用圣人的礼来管束。这个礼,也可以替换成法,圣人,也可以替换成君主。
早该管管了!
方翰韬这下子终于明白,为何荀子一个儒家代表人物会教出来韩非子与李斯这俩法家宗师了。也明白为何李靓会说胡瑗是外儒内法了。
说你人性为恶,其实就是为了管你来找的借口和设定罢了。原来,这才是经书的高级玩法,方翰韬有点摸着门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