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千金一纸徒奈何
也怪方翰韬没有转过弯来,想想老爹方仲永为什么名垂青史,还不是因为王安石写的一篇短文《伤仲永》,老爹就直接成了赛里斯千年神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代表性人物。该死,怎么能忘了这茬呢?方翰韬不禁拍脑袋懊恼。光顾着曾二叔和欧阳修了,结果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唐宋八大家。不过抚州这平平无奇地方多少有点邪门,没想到竟然能出王安石和曾巩这两位卧龙凤雏(褒义),好像晏殊也是抚州临川的,这人才爆率多少有点夸张。
而且王安石不仅仅是在文学上造诣出众,日后他还是大宋变法的领军人物,威名赫赫的“拗相公”是也。不过这位日后的大政治家宰相,现在的情况,高情商说法是潜龙在渊,低情商的说法就是在摸鱼。曾巩与方翰韬边向临川王氏书铺走去边说道,“介甫兄现在只得在开封当群牧司判官,这份差使在他人看来是份美差,可在他眼中,却是如同坐牢。”
“这是为何?莫非是钱少活多离家远?”方翰韬问道,他对大宋的官制算是朦朦胧胧,也不太懂这群牧司判官里面有啥门道。
只能拿自己在后世的经验往里套。
“不是的,”曾巩摇头说道,“群牧司判官一职虽然清贵,日常也有卖马粪钱可以分肥,却难禄隐',介甫兄一心只想到地方,为百姓做实事,施展自己的胸中宏图抱负,但在京师却束手束脚,难为亲民官。之前朝廷屡屡征召他进京为官,均被他屡屡推辞。”王安石可算是现今大宋官场上的一朵奇葩,之前皇佑二年到皇佑三年的时候,朝廷两度下诏,让他参加馆阁考试,但全被王安石给推辞了,借口就是“家贫口众,难住京师”为由,给推辞了。
要知道,这可是馆阁贴职啊!大宋颇重文学,因此文官身上带个馆阁贴职,就是登进了大宋高级文官这一行列,多少人眼巴巴的盼着这个机会,却被王安石给推辞了。朝廷也是大感意外,以前向来是大家跟舔狗一样,求朝廷给官做,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但现在突然蹦出一个倒贴还不搭理你的,给大伙都整不会了,大感意外之余,朝廷前所未有的的内部统一了意见:这官你不升也得升!不然朝廷脸面往哪搁。这事曾巩在中间也起了点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王安石是曾巩最好的朋友,同样也是曾巩认识同辈中最厉害的人,因此曾巩也经常跟老师欧阳修提起这位至交好友,欧阳修也读了王安石的不少文章,听闻了他的很多事迹,心向往之。
但奈何之前王安石和欧阳修各自宦游一方,不能相见,因此欧阳修平常颇感遗憾。
但去年终于让欧阳修逮到了机会,他守孝完后,被皇帝提拔为翰林学士知流内铨,算是组织部的领导之一,王安石那时候又正好舒州通判任满,回京述职,二人终于在京师见面。这一次会面,简直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欧阳修对这个后辈人才非常满意,无论是才学造诣还是为人处世上都非常满意,甚至都要“托付斯文”。这待遇连他的衣钵弟子曾巩都没有享受到。毕竟曾二叔连年点背,当年和王安石一起进京科举,王安石高中一甲进士第四,曾二叔却名落孙山,至今都没考上进士,政治方面瘸了腿,只能继承老师欧阳修的文章,不能继承他的事业了。
可见欧阳修对王安石的欣赏程度。
因此欧阳修也是力主提拔王安石,为他背书,大宋的人才可不多,这可不能放跑喽!这可就苦了王安石,他这次进京本来就没打算长呆,本准备还是接着外放到地方任职,因此一大家子都在船上住着,到时候任命一下来可以说走就走,结果又和朝廷开始拉扯,三辞三让。
从去年八月一直拉扯到年底,冬天的时候又发生了意外,一大家子在船上,仆人不小心失火,引发了火灾,江上风大,一瞬间一船为火所燔,幸好家里人都没事,全跑了出来,但钱财东西啥的就没有那么幸运,全被烧为乌有。这就是王安石目前的情况,在京师实在拉扯不过欧阳修,被迫升官,勉勉强强当了群牧司判官,家里又是一贫如洗,情况实在糟糕到了极点。
但就算在这种情况下,王安石还没忘给曾巩抄书,还写信交流学术,曾二叔和王安石的交情是真的深不说,这哥俩的生活糟心都到如此程度,还不忘学习,这番学习态度让方翰韬这种只为应考而学的人而感到汗颜。曾巩接着说道,“这次介甫兄让他的幼弟纯甫,也就是王安上回来,也是因为这场火灾啊,介甫他们一家子遭此意外,京师米贵,居此不易,他又是为官清廉的人,只好让纯甫回来变卖一些家中的祖业,得些钱财周转。给我捎带书籍,只是顺手的事。”
就这么说着话间,曾巩和方翰韬一行人便来到了王氏书铺。
只见书铺门口比抚州城门口还热闹!
书铺门口挤着各色各样的人,有穿着袈裟,肥头大耳的和尚们,也有珠光宝气,一身铜臭的商人们。就是没见有正经的读书人在其中。
方翰韬有点纳闷,之前在书摊见着那老丈说着王氏书铺是专门做读书人秀才的生意的,咋门口该有的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反而一大堆?
正在疑惑间,只见其中一个商人,冲书铺门口,疑似主人的那个年轻的书生叫嚷道。“我说王六哥,咱们整个抚州都知道你们家有文曲星下凡,也知道你家现在遭了难,想要卖这书铺产业缓缓劲,王三哥以后肯定是做相公的人,咱们乡亲也都应该扶持帮助,这不都来捧场买你的书铺来了吗?但帮忙也是有限度的,你也不能狮子大张口啊?”商人反而回头对着众人说道。“大伙都评评理啊,王六哥说这一本手抄的,什么唐代吴彩鸾抄的《切韵》,就能值五百贯!哪有这种说法?这又不是蔡相公的手笔真迹,如果只是这个也罢,看你这的《杜甫诗集》,怎么一部也要一贯?这一部也才二十卷,这一卷可就相当于足足五十文啊!你看看人家大师卖的佛经,一卷也才二十文!”这商人牙尖嘴利,说话又软又硬,旁边聚集的人又为他叫好,方翰韬混社会经验比较多,哪里还看不出来,这是话里话外一直在挤兑那个年轻书生。那个年轻书生听这商人如此说,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哪里是我狮子大开口,《切韵》乃吴彩鸾真迹,其中是否作伪,行家一看便知,这可是晏殊晏相公送给我家三哥的,焉能作假?还有这《杜甫诗集》,乃是我三哥精心校理,参考国子监与馆阁藏书而得的全集,市上独此一家!”接着又是一些难懂的话,“读书人的书,焉能和那些佛经比”,“知不知道什么叫善本”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书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还不算完,旁边的和尚们也掺和进来了。“阿弥陀佛,王施主,先不讨论你这些书的价钱合不合理,就说说你这也卖给小寺的造纸坊产业吧,价钱是不是还能有再降一降的空间啊?你看看咱们打了这多少年交道,你家造纸的材料都是从小寺买的,小寺平日都是亏本卖给你的楮皮藤麻,念在多年的交情上,这纸坊的价钱,再商量商量吧,毕竟,除了小寺,也没别人会买你家的纸坊啊。”
如果说那些商人只是起哄挤兑,现在这些和尚们已经算是赤裸裸的明抢了。
如此不要脸,年轻书生气得当场都说不出话了。曾巩在一旁实在是看不下去,出来赶紧解围,废了半天口舌,把这些人好说歹说弄走了,转而拉着这年轻书生进了书铺,门一关,问道。“纯甫,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方翰韬在旁边一看,原来这个刚刚被折磨的年轻书生,便是王安石的六弟,王安上。
王安上苦笑着说道,“还能是什么?一听说我家要卖这些产业,这群人今天都跟约好了一样,一齐上门来看,我也不能不接待,但谈了半天之后,就变成了刚刚这个样子,分明是趁火打劫,想要贱买我家的产业!”
还行,不算太笨,这王安上还算是有点社会经验,起码里面的大体门道能看出来,方翰韬心中暗暗评价。“如果是卖书便也罢了,这些和尚是什么意思?”曾巩纳闷的问道,“难不成,你家里的纸坊都要卖掉?”“没办法啊,”王安上叹道,“现在纸坊的生意是越来越不赚钱,这些贼秃仗着把控着全抚州的楮树和桑树,藤麻这些原料,肆意抬价,纸坊是越干越赔钱,我和三哥商量后,也只好无奈把纸坊也卖了。”
听王安上如此说,方翰韬不由得想到刚刚在城门口遇见来这里贩卖麻纸的客商,向王安上问道。“现在造纸的成本几何?难不成本地产纸,还没有外地往这贩纸的利润空间大?”王安上诧异的看着旁边突然插嘴的方翰韬,转而不解的看着曾巩。
曾巩咳嗽一声,只好给王安上介绍道,“这是金溪县方仲永之子,方翰韬。现在跟随我读书,不是外人。”听到是方仲永的儿子,又跟着曾巩读书,王安上看着方翰韬的脸色,更怪了。
但也勉强回答道,“现在成本大头在于收购原材料,摊在一张纸上,现在抚州的纸价飞涨,楮纸一张三十文,麻纸一张七文,但成本来说,我造一张楮纸需二十八文多,一张麻纸六文。大头全花费在材料上。人工纸药反而是不值钱的。”
方翰韬一想那个城门处那个客商,还真是,这么一说,本地造纸还真没外地贩纸来赚的多,那个客商会来抚州贩纸,原来是也是闻到了里面的商机。只可惜被同样看到商机的税务场胥吏给宰了一通。不过他们这宰来宰去,可坑苦了方翰韬和曾巩,他们可是要买纸,对这玩意是刚需,大量用品,结果现在纸张价格涨得这么离谱,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都快用不起纸了“难不成全抚州只有和尚们有楮树和稻麻?非得买他们的?”旁边一直不说话的曾布奇怪的问道。他是一点也搞不懂,为啥非得买和尚手里的原材料,怎么会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子宣有所不知,”王安上对曾布说道,“造纸用的楮树皮很有讲究,楮树需以三年为期左右最佳,其余太幼太老均不好,至于稻麻,也不想想,全抚州最大的地主是谁,谁家手里这些东西能有寺里多?”
抚州寺能垄断造纸原材料行业可不是没有理由的,江南西路可不比北方大片平原,这里是丘陵地貌,而且人口密度也比北方大,因此每家的地都很琐碎,不像北方可以整大庄园,因此江西大部分都是中小地主。但寺庙却例外,不同于这些小门小户,寺院算是相当于一个地产公司,土地多且碎没关系,我们寺(公)院(司)有的是人打理的过来。因此和尚们可以算的上地方的大地主。
反动程度拉满了得那种。
这样垄断了造纸产业原材料也算是很正常。“那为何不用竹子来造纸啊?”曾肇小朋友很疑惑,“竹子可是满山遍野的长,随处可见,用竹子来造纸,岂不是成本就相当于没有了吗?”
“要是真能用竹子造出好纸就好了,”听曾肇这么说,曾巩感慨道,“这样一来,你家里也能多一项生财的门路,不至于要贩卖产业了。只可惜……”
“唉,”王安上和曾巩,曾布齐齐一声叹气,小孩子到底是异想天开,曾布在旁边给曾肇解释道,“竹子造出来的纸质量很差的,刚刚在城门口你难道没听到那个小吏说嘛?再说之前家里不是有一些竹纸吗,当初叫你用,你还嫌弃它又晕墨又容易裂,最后放在那吃灰。”
“而且我家三哥之前试过用竹子造纸,”王安上接过话头,“结果还是粗劣难用,最后三哥他只好宣布,要是谁想出法子能用竹子造出好纸,不说和楮纸媲美,就是能和麻纸差不多一样的质量,我家纸坊情愿将红利分他一半!”“此话当真?”曾布问道。一提到钱,他瞬间就感兴趣了,毕竟曾家也很穷,现在纸张又涨价,家里实在是捉襟见肘。
“当真,”王安上肯定道,“不过,估计是没人能弄的出来?”曾布一听就泄了气,他也没啥办法,对这行是真不懂。
现在两家就是这么个情况,两家条件都不咋地,现在又被寺里的和尚们卡脖子,一个造不起纸,一个买不起纸。要是谁能改进竹纸就好了,两难自解。但可惜,之前努力过,没有什么用。
面对卡脖子的技术问题,这帮文科生确实是干瞪眼,只能在这严厉谴责和尚们不要脸。一片沉默寂静,忽然有一个人说道。“谁说竹子就不能造出好纸的?我有办法!”众人齐齐看去,说话的正是一直沉默的方翰韬。终于轮到我理工科学生大显身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