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飞飙沉响韵不协
“我知道方贤弟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曾布安慰方翰韬道。
曾布也是从他二哥曾巩那里了解到了方翰韬具体的情况，知道他也急需科举当官，免遭被那姓吴的胥吏小人陷害。“有道是欲速则不达，相信方贤弟也是懂这个道理，无论后面要几年才能功成，都需要眼下就开始读书学习，”曾布说道。
方翰韬一听这话，瞬间冷静下来，是啊，学几年才能毕业这种问题，你总得现在开始学，才有深入讨论的必要，何况自己现在都没开始学呢。
见方翰韬心定了下来，曾布开始安排方翰韬的学习计划。参考曾肇现在的学习计划于课程表，对于方翰韬的安排，曾布计划是这样的，早上方翰韬背一定量的经书，先从《论语》,《孝经》这些简单的开始来，后面再开始背《尚书》这些稍微进阶的经书，后面循序渐进，再是《毛诗》,《礼记》,《周易》。
这些均以贞观时期，孔颖达编著的《五经正义》为基础教材，学成后，便是《周礼》,曾布对《周礼》是非常重视，《周礼》也是南丰曾家的家传绝学，曾布对此强调了好多遍，《周礼》学成，便是经义毕业的标志。后面便是可以看看《孟子》,《荀子》,《扬子》等子书，作为进阶读物，提升自身姿势水平。
至于《春秋》,曾布压根提都没提，直接无视掉了。
到了书法的相关教学，本来曾布想要方翰韬打好基础，按照曾布的说法，像世代以小篆见长福建浦城的章家，他们家族中人练篆书都是“以篆书画棋局”来练笔，待到棋盘画的笔笔匀正，纵横如一的时候，才开始正式临摹练字。
因此曾布也打算让方翰韬如此练字，毕竟在这个时代，讲究一个字如其人，后面科举做官，书法都是很关键的。
从前唐到本朝，官员考试中的“身言书判”中的“书”便是看你字写得咋样，要是像方翰韬这一笔烂字出来，你就算是再世孔明之才也得老老实实在家里蹲着别出来做官丢脸了。但方翰韬一听这个章家练字画棋盘的练法，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搞笑呢，我方翰韬自有家情在此，明年年底的科举马上就要来了，按照这个什么章家画棋盘来学习，听着跟个立本的寿司仙人的学徒们学个几十年洗章鱼才能捏寿司一样。等到了科举考场上，方翰韬连棋盘都画不明白，何谈写字呢。书法得来点速成的，见效快，拔苗助长的学习方法。曾布无奈，只好让方翰韬直接按照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开始学书法吧，先练笔画再临摹，这样子虽然根基不牢，但好歹字能马马虎虎应付过去。上午便是这样背经文，休息之余开始练字。
下午的学习时间，曾布便给方翰韬安排是诗赋相关，跟曾肇一样，背《初学记》,看史书，记故事与典故，积累自己的词珠，再就是背名家的赋文佳作。骈赋就是着重积累，厚积薄发，因势利导的科目，至于方翰韬得“积”多少年，才能“导”出去，那就看个人造化了，天知道。虽然方翰韬对这曾布制定的曾氏教学计划有许多疑问，但眼下还是要按这个安排来按部就班的开始读书学习。等到了真正开始读书，方翰韬才发现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大。
就拿背书来说，曾肇小朋友现在已经开始背《礼记》了，方翰韬还是背《论语》。《礼记》与《论语》之间，肯定是前者的背诵难度更高，内容量更大。而且以曾肇小朋友目前的心智水平与见识程度，《礼记》中的内容对他来说，实在是有点艰深了，不像方翰韬对《论语》其中的含义内容都很理解。因此曾肇只能进行死记硬背，将书背下来，至于其中内容含义，以后再慢慢理解。
但就算是这样，十岁的小朋友曾肇在背他一点也不理解的，篇幅与难度更大的《礼记》,背诵效率远远高于十二岁的大朋友方翰韬背他很理解，篇幅与难度更小的《论语》。纯纯的被薄纱，大哥打小弟的那种程度。但这还算好了，方翰韬其实对于背诵记忆的训练不到位，多背一背，这方面练出来了，自然就能赶上来。但到了诗赋这个领域，直接进化成爷爷打孙子的水平，连曾肇的边都摸不到的水平了。
像方翰韬与曾肇一起看历史书记故事，很多时候方翰韬凭借现代的眼光，对史书上的故事分析的头头是道，曾肇小朋友在旁听得连连点头如痴如醉，大开眼界。
但等到将这些典故运用到骈句中的时候，等方翰韬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曾肇就已经翻着花样写出了十来句，甚至能够换着韵脚和平仄写。导致方翰韬这几天的读书学习体验极差。
越学越发现自己是彩笔，读书的负反馈极大，血压急速拉高。也就只有书法和经义这俩方面有稳步的肉眼可见的进展。在这几天的学习过程中，方翰韬心中有许多疑问，但是老问人家曾布也不太好，毕竟曾布自己的课业负担也很重。但好在现在春耕已接近尾声，曾巩他们也终于有了空余的时间，可以经常来到南轩书房这边，指导这些小辈们的学习。像今天也是如此。
“写赋尤其要注意声调自然，如此才能写出一篇好赋。方贤侄，五哥儿，六哥儿，我问问你们，像这一骈句，”曾巩
指着纸上摘抄的一句话，方翰韬，曾布，曾肇他们凑过去一看。
上面写着“磅礴九霄，浸润岂沾于土宇；轻清一气，波澜宁动于天风”。
指着这句话，曾巩开始提问考较他们哥仁，“这句写的如何?有没有犯声调大忌，韵律不自然?”“当然不自然!”练习骈赋时长六天半的练习生方翰韬当即回答道。“哦，如何不自然?”曾巩颇为玩味的问方翰韬。“这句话犯了‘三孤平’之病。”方翰韬回答道。他可是老老实实把诗赋格律的声韵的功课补上来了，自然知道这些忌讳。所谓三孤平，也称为尾三平，指的就是诗句，或者赋文中的一句话，结尾连用三个平声字。这可是大忌讳，要知道诗赋格律中讲究平仄相对，要知道《文心雕龙》中讲究“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飙不还。”意思就是句中连用相同声调的字，读起来要么断断续续不能连贯，要么就是气息不连续。当时曾布教方翰韬声韵，注重平仄时候专门着重讲过。
因此优秀做题家方翰韬记得牢牢的。
像曾巩写的这句话中，“于天风”这结尾三个字都是平声，自然犯了尾三平的忌讳。见方翰韬知识掌握得很好，曾巩不禁微笑，接着又写了一句话，大家再一看。是“彼皆受封于百代，此独不视于三公。”“这句话呢?”曾巩接着问道。“还是犯了尾三平的忌讳。”方翰韬都会抢答了。这句子结尾的“于三公”三个字还是三个平声。
“那好，五哥儿和六哥儿又是怎么看?”曾巩对方翰韬的回答不置可否，即没否认，也没表扬，转而去问曾布和曾肇了。这让方翰韬不由得心中一沉。
曾布看了看，说道，“这两句话的声韵都没自然，没有犯什么忌讳。”曾肇看完，琢磨了一会，也是如此回答。这让方翰韬大大的不解，这三连平的大忌讳都摆在脑门上了，曾布和曾肇咋能认为写得很好呢?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的回答和几天前教我的自相矛盾?
看方翰韬很是不解，曾巩解释道，“贤侄你说的尾三平，这两句话确实都犯了这个忌讳，但这并不影响其中的声韵和谐。写诗作赋，存乎一心，颇为奥妙，切记不能生搬硬套，否则文章之中，只余匠气，不见神韵。”
曾布曾肇听着连连点头，可见曾巩这番教学效果极好，可见大伙都明白，只留下方翰韬原地抓耳挠腮。他还是没明白为何这犯了尾三平的句子，声韵上却很自然的原因。问曾布，曾布说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嘛，问曾肇，曾肇直接来一句自己感觉很自然。问曾巩，曾巩叹了一声气，给方翰韬讲道。
"其实这是孤三平的灵活运用，贤侄你要知道，孤三平之中，最忌讳的便是律诗，因为律诗要么为五言，要么为七言，孤三平一出，整个诗句节奏韵律便会彻底错乱。而在赋中不同，赋中句式多变，虽要讲究四声八病，但却灵活而定，虽然是尾句三平，但你看着几句，吟咏的节奏，三平却不是连在一起，所以虽有三平之形，却无三平之害，因此显得颇为自然。”曾巩如此解释道。这其中的奥妙其实很简单，赋中声韵要求比之律诗要灵活多变，像“波澜宁动于天风”与“此独不视于三公”这样的尾三平，因为“于”皆为虚词，吟诵的节奏都是“波澜/宁动于/天风”和“此/独不视于/三公”。这样子就不会出现三连平尾的毛病。可见骈赋写作中，不能死板，要遵循语感，进行灵活的运用。“其实这个中原因我是不想给贤侄你讲出来的，因为他人强行教给你的，终究是别人的，只有自己感悟出来的，才是自己的，现在只是一个孤三平的运用之妙，我说了你知道了，那还有别的呢?文章之中的道理很多，我总不能——都给你列举分明，这些终归需要你自己探求。
再者，诗赋之中神韵，难以用言语来说，如果让你强行记住这些，以此为规尺，则写文章之时，便有匠气，文章本就讲究一个自然，如此难为上品。”曾巩的想法便是如此，方翰韬也理解，曾二叔也是一代文章大家，对如何写文章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教育子弟如何写文章的过程中，从来不填鸭教育，而是以引导为主，颇有素质教育风范。到了方翰韬这里也是这样，答案要靠你自己去探寻，这样以后写文章才会有自己的风格，而不是按部就班，邯郸学步。
方翰韬听完后若有所思。
“那曾二叔，如果我不追求以后诗赋能有什么大成，以规尺为阡陌，成匠气之骈赋，这样子的赋文，到了科举考场上，能不管过关?”
方翰韬感觉自己抓住了现在学习困境中的核心矛盾。听闻方翰韬这么问，曾巩不由得长叹一声。“贤侄你要是如此问的话，我只能回答，如此之为，再加上考场上写赋没有犯杂讳，失韵等等不考事，诗赋这关，只能是不过不失。”
曾巩给了正面的回答。能过关就行，要啥自行车啊。方翰韬不由得心中松了一口气。
“但是，”曾巩话锋一转，“贡举考场上，几千多人争夺这四百名额，你诗赋这块只能说平平，若想脱出重围，蟾宫折桂，经义与策问两门必须要出彩。三门的压力全部压到两门身上，这谈何容易呢?远不如下苦功花时间把诗赋学好，这样科举才更容易些。”
“可是曾二叔，对于我来说，科举时间不等人啊，”方翰韬悠悠说道。